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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各有各的态度,却都免不了鄙夷之色。

都察院的一个黄姓的御史走出人群,抬手直斥道:“你的老师因为你而死,你还有脸立于此处?”

邓瑛抬起头,“邓瑛为拜祭老师而来,无意冒犯大人。”

说完放伞抬手,躬身揖礼。

黄御史并不回礼,虚点着邓瑛朝身后的人轻笑道,“你们看看,现在连宫里的奴婢都行士礼。大礼何存啊?”

邓瑛低着头没有出声,松开作揖的手,撩袍跪下,伏身再礼。

“请诸位大人,容邓瑛拜祭老师。”

杨伦站在人群后面,刚要上前,却被背后齐淮阳一把拉住,“别去。”

他一时有些恼,压低声音呵道:

“放手。”

齐淮阳并没有听他的,低头朝人群后看去。

“不是我想拉你,是下面跪着那个人不想你露这个面。”

杨伦一怔。

“为何?”

齐淮阳看着雨中的人,平声道:

“你是内阁的人,刑部的大堂上也罢了。但这个时候你不能站到六科和都察院的对面去。否则内阁在弹压黄御史这些人上,会更被动。”

杨伦听完不禁握紧了拳头。

有的时候,他真的有点恨邓瑛。

他原本以为张展春的死,会让邓瑛恨他,恨这个官场,但他好像并没有,就像张展春理解他们一样,他也没有责怪他和白焕,甚至在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境地,还在试图周全那个羞辱过他的内阁。

可这何尝不是在逼他们惭愧。

“请诸位大人让容邓瑛祭拜老师。”

邓瑛提高声又说了一遍。

有些官员见他在雨中跪求,不禁沉默。

黄御史也没有出声。

然而就在有人试图想要劝身边人,给他让一条道的时候,人群里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容你进灵堂,无非羞辱先人。”

众人回头看去,见说话的人身穿玄袍,腰配绣春刀,忙挤推着让到了一边。

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

杨伦有些不忍再看,转身正要朝殿内走,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

“邓瑛起来。”

杨伦心里一沉,反身拨开人群,果然看见杨婉正弯着腰,一手撑伞,一手搀着邓瑛的胳膊。

她也穿着素服,周身无饰,只有腰间的那一双芙蓉玉坠子,令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

邓瑛抬起头。

面前的人已经被雨浇透了,头发贴在脸上,但面色却依然很温和。

“起来呀,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走了。”

她是这样说的,搀在他手臂上的手却一直没松。

在贞宁十二年间的这场雨里,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这个姑娘,要他站起来。

在他错愕之时,她抿了抿唇,抬头朝山门内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他,温声对他说道:

“邓瑛,张先生看到你这样会难受的。”

说完又用了些力,“你起来我帮你。”

邓瑛不敢拽伤她,忙顺着她的力道站起了身。

杨婉扶着他站稳,又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把脸上的雨水擦干,撑好伞。”

说完独自一个朝张洛走去。

“杨婉!”

杨婉没有回应邓瑛,径直走到山门的石阶下。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张洛,但这一回,她内心却没有一丝胆怯。

“你虽然姓张,但你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沉眸。

杨伦忙走出人群呵道:“婉儿,不要放肆。”

杨婉转身朝杨伦看了一眼,“杨大人,我是尚仪局女使,理内廷礼仪,丧仪拜祭之礼的错漏,不能过问修正吗?”

杨伦气得胸闷,她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甚至不打算给在场所有人面子。

杨婉再一次看向张洛,重复道:“张大人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先是沉默,而后冷声道:“不是。”

“今日张先生的亲族不在,唯亲之人,只有他唯一的学生,你们却逼人跪求,不容他拜祭。这是什么大礼,你们寒窗几十年,就是为了此时高人一等,党同伐异吗?”

张洛沉声,“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婉曲膝行礼,“若我言辞冒犯,甘愿受责。”

几丝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入她的口中。

说完将才的那一番话,她忽然有一些恍惚。

这个场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经历,却又好像经历了好多次。

在无数个研讨会上,她都是这样孤独地站着,面对一群严肃的人。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错,也是埋首故纸堆一辈子,坚守自己学术观点的研究者。只是他们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后的那个人。比起当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邓瑛形象重新拼组在他们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对他成见颇深的观点,拼命地维护住一个已故之人的身后名。

如今,她保护的是邓瑛真正的尊严。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是历史长河里的虚像,也不是她孤独的执念。

杨婉喉咙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从六百年之后回来,邓瑛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后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陈他无法开口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