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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外面,东厂掌刑千户覃闻德朝张洛行了一个礼。

他以前是北镇抚司的人,但他这个人说话直,人也率真,总是说错话得罪人,于是后来调了金吾卫,没干几年,又迁回了锦衣卫,年纪一把,四处不得志。但邓瑛改制东厂的时候,第一个拈的名就是他。从此他和张洛的关系就变得对立起来。

“张大人”

他先礼后兵,行完礼后方将来意陈清。

“我们是奉旨前来,带上尚仪局掌籍女官杨婉,回东厂受审。”

张洛冷道:“你们厂督为何不在。”

覃闻德直身道:“厂督今日当值秉笔,自然在陛下跟前伺候,带个犯人走这样的事,属下还是办得好的。”

张洛直问道:“陛下什么时候给了东厂刑审的之权。”

“回张大人的话,今日给的。张大人若不信,可以亲自面圣,我们无非多等一等。”

最后那一句话,他刻意说得阴阳怪气,目光落到张洛身后那日锁拿杨婉的校尉身上,一阵龃龉。那校尉哪里忍得住,上前喝道:“你们东厂算什么东西,以前不都是锦衣卫出身,连皮都没有换,就做上太监的狗了,如今还敢在我们大人面前狂吠,简直无耻至极。”

覃闻德道:“什么叫太监的狗?我们东厂和你们北镇抚司一样,都是陛下亲自辖制,你说这话,该割舌头。”

“覃闻德,你……”

“你什么你,赶紧放人,耽搁我们办陛下的差,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

“都住口!”

覃闻德这才住了口,朝张洛揖道:“属下无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速将人交给我们,我们好回宫徼旨。”

张洛道:“我问你,为何陛下会突然下旨,将这个人交给东厂。”

覃闻德垂下手,“属下不知因由,但是我们督主有一句话,要属下带给大人。”

他说着压低声音,“督主说了,内廷里的事要在内廷里审,但这不是他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希望张大人,在审问郑秉笔的时候,也能想一想这句话。”

张洛听完这句话,负手沉默。

覃闻德见他不出声,索性抬手对身后的厂卫道:“把杨掌籍带出来。”

校尉们见张洛没有发话,也不敢阻拦,不多时,杨婉便被两个厂卫架了出来,覃闻德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身上破碎的囚服,差点没骂娘。

“先……那什么!先去外面叫宋掌赞进来。”

宋云轻是被邓瑛请求后,跟着东厂的人出来的,她知道进了诏狱要受苦,可是却没想到竟这样惨烈,看见杨婉身上的衣衫,忙脱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杨婉,“你们别碰她,我来扶她出去。”

杨婉睁开眼睛看了宋云轻一眼,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宋云轻道:“邓督主让我来的,你先说别说话……你……”

她说着说着,竟自己哭起来。

杨婉轻声说道:“别哭了。”

宋云轻啜泣道:“你自己还不是在哭。”

“我那是疼的,你哭什么……”

“我……我是从来没看过把尚仪局的人打成这样的,我见了都这样,邓督主,还有宁娘娘看见……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杨婉咳了一声,“邓瑛呢……在哪里啊?”

宋云轻抹了一把眼泪。

“他今日在御前当值,你被带走之后,姜尚仪和我都没了主意,尚仪去求了皇后娘娘,娘娘说这件事既然已经交给了北镇抚司审理,她也不好再开恩。我只好在养心殿外等,还好等到了邓督主出来取内阁的票拟。我也不知道他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总之,东厂的厂卫过来找我的时候,说的是要接你回来。才多久功夫啊……”

她的哭腔有些颤抖,“就折磨成这样了。”

杨婉拍了拍她的手背,暂时安抚住她,抬头对覃闻德道:“覃千户,现在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覃闻德道:“我们现在带你回内东厂,但是内东厂没有监禁之所,督主说,先将你安置在内东厂西面的值房里,但是你不能随意走动,因为陛下也许要亲审你。”

她说完,伏下身,亲自给杨婉当马车下的脚凳。

杨婉见他如此,便不肯上前。

覃闻德道:“我们平日受督主的恩惠多,督主看重你,我们也就看重你。不敢冒犯你,当个脚垫子还是可以的,踩着上吧,宋掌赞,你扶稳当些。”

杨婉这才忍痛爬上马车,宋云轻用毯子垫在她身下,让她好伏下来。

覃闻德亲自驾车,为了不让杨婉受苦,行得比平时要慢。

大明京城的物影从车帘上逡巡而过。

杨婉很庆幸,覃闻德给了她这样一段安静的时间。让她可以安心地去认知自己身上的这些伤。

刚刚来的这个时代时候,她还不习惯这副别人的身子,在南海子里走路摔跤,甚至嫌弃大明女性的文弱,可是如今,这一顿鞭刑让这副身子的五感和她的精神紧密地牵扯在了一起。她害怕,她痛得想死,她忍不住去向一个曾经对她来说不过是纸片的人求饶。

如果说,写笔记的时候,她还保持着一个现代人边界感,把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痛苦割裂开来,那么现在她好像做不到了。

她想要的东西,想要见到的人,此时都是具体的。

她想回到安静干净的居室,脱掉这一身屈辱的囚服,擦洗伤口,好好上药,然后睡觉,吃药,养伤。

她想见到邓瑛,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用再敬他了。

因为此时此刻,她想要这个人的温柔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