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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认罪以后,遗诏便再无作用,内阁即可名正言顺地代先帝拟诏。司礼监与我同罪,阉党一举可绞,阉祸可灭。希望子兮和新君,能够尊太祖皇帝铁律,以严刑规束内廷奴婢,不再重蹈本朝覆辙。”

白焕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含泪摇头。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论样貌还是品性,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这件事,你想了多久。”

“一日吧。”

白焕长叹了一声,“你当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不是。”

邓瑛摇了摇头,“我想活下去,但是老师,我不配再有善终,我原本就应该跟着父亲一道伏法,这三年性命,是君王恩赐,上天施与,我早已不能再贪。”

“好……”

白焕侧过脸,避开邓瑛的目光,拭了拭眼角。

这是他和张展春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弃在外的罪徒,桐嘉惨案以后,邓瑛踩着那八十余人的白骨,走上了东厂厂都的位置,白焕也和其他人一样,怀疑过他的本性。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本性从血肉里掏出来,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肯看。

或者说,他们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

党同伐异,他的“恶”要被挂上城墙,而他的“善”却永失于明处。

白焕的手紧紧地捏在椅背上,虽在寒冬,背上的衣料却逐渐背汗濡湿了。

“起来,不要跪了。”

邓瑛站起身,“对不起老师,我对您过于无礼。”

“没事。”

白焕松开一只手,朝他摆了摆,轻道:“你给自己备了棺材吗?”

邓瑛沉默地摇了摇头。

“做了几年厂臣,连这都没攒下?”

“我有一处外宅,地方好,也许能卖一些钱,不过……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东西,我不想卖。”

他说着笑了笑,“有衣裹身已经很好了。”

“符灵。”

白焕唤了邓瑛一声。”

“在。”

“老师赠你。”

——

这便是历史上的“白焕赠棺”,虽然很多私籍野史里,都对此有过描述,但是清人著的《明史》当中,却没有这一段。

这和杨伦所写的“致洁”二字一样,都曾经是杨婉研究的突破口。但是,当年的她只是试图从这两代辅臣反常的态度里挖掘出课题研究的可能性,她当时并不知道,白焕病中赠棺,此举中暗含着那个时代的“身份包容”。

作为“人文”的一部分,这种身份包容,并不能算作思想萌芽,只存在于师生两代人情谊之中。

可对于邓瑛而言,那是‘文心’的印证。

恰如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的青天一般,雪风将尘埃,枯叶,一并卷上青天,而那日,又恰好天悬晴日。

日光之下,万物和光同尘。

杨伦坐在广济寺前的面摊子上吃面,一阵大风,将几片枯叶刮进他的碗里,面摊子上的老人看见了,忙擦着手走上来道:“哎哟,再给大人煮一碗。”

杨伦没有说话,挽起袖将碗中的碎叶子捡出来,端起碗来吃了两大口。

“大人……您今儿看着不大痛快啊。”

杨伦没出声,却也不肯把碗放下来。

老人看见他端碗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却想不到,面碗之后,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在眼底莫名打转的泪忍了回去。

“多少钱。”

他放碗起身,伸手要掏钱。

面摊上的老人盖上锅儿盖,哈着热气朝他摆手道:“不收您的钱了,这摊子上风大,害您吃了尘,还受了冷,这地境上,白日不让摆摊子,五城兵马司一来,我就得遭殃,再守一会儿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宫吧。”

杨伦朝钟鼓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御门议先帝大殓之礼,御座上无人,司礼监与内阁届时分立御座两侧。

而中间只会立一个人。

杨伦闭上眼睛,至此他已经无法再为这个做什么,甚至连他的衣冠体面都不能再维护。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见邓瑛时,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问邓瑛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他让人去买。

邓瑛垂手笑了笑,只说要纸笔写罪呈,不过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