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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她真的亲自端了一壶茶过来。

正殿的檀木椅都还罩着青布,王疏月便把茶放在了一张将将撒扫出来的香几上。斟满一盏递到皇帝手中。而后又与自己斟了一盏。

夕阳余晖快要落尽。

两个人一道背对着金灿灿的昏时光。

王疏月双手捧着茶盏,静静地嗅着茶香,皇帝端着茶,却仍在看架上的书脊。

一个仰脖,一个垂头。

张得通与何庆对视一眼,压低了呼吸和脚步声,双双退到外面的地屏前去候着了。

“你……以前在长洲怎么过。”

皇帝起了个比上回那个‘吃了吗’要自然些的话头。

“嗯……”

王疏月到当真闭眼回想起来。

长洲的那段时光甜到能流出蜜来。

纯粹的差事,一年四季怎么忙也忙不完。

纯粹的生活,偶有节余,她就要算计起来,去吃些什么,或者去什么地方看看。

还有一颗特别安静的心,守着那座书楼,拿着北方寄来的银钱,好像什么风浪都没有,什么都不用怕似的。

那时,她并不认识皇帝。

但人生最愉悦的几年,是皇帝给的。

“奴才记得您那时一年赐一千两白银与卧云,都是在年下赏来,那会儿书舍就忙得很,要给底下人派银,要结算各大书局,文斋的账上银。等把年下忙过了,就到了开春的时候,那时就要斟酌采买的事。春末到都秋末,就更得闲不下来,日日都例行抄录,修写,重拓的差事。”

说着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再来,就又要入冬了,将入冬那会儿是一段休息的时间,先打发匠人们还家,在把书舍四处锁上,奴才也能和丫鬟们消遣消遣。”

她说话的时候,皇帝将目光从书架上移到了她的身上。

品月色衣缎将她的皮肤衬得越发白皙柔软。

她的话语也是娓娓,一点也不聒噪。

王疏月倒是不敢抬头,只得偷偷看着茶盏里的浮絮。”

“那你怎么消遣。”

“有几年,余下的银钱多,我便和家中人雇车,去临县的几处名胜转了转。只是那会儿天已经大寒,下了雪,车马就不大好行,偶尔也会在路上绊住。所以也不是日日都能成行,还得看天时。”

“你父亲说,你不敢懵朕这个主子,每一分的钱都是花在刀刃子上。呵,他到敢欺君了。翰林亏空户部,你亏空朕。你回京的时候,朕就该让乌善好好查一查你卧云的账目。”

王疏月抬起头来:“主子如今要查也是该的。出入每一笔奴才都亲自记过,现账本就放在家中,主子要查大可遣人取。只是亏空已经亏空了,主子查出来奴才私吞的主子的钱,要如何处置奴才,也让奴才披枷带锁吗?”

她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他,就像知道的自己有一日会落到他赐给她的凄惨下场中去一样。

皇帝心中不大自在,但他又还没有理清楚思路来问她。

于是,放下茶盏,低头理着自个的袖口,沉声道:“不至于。王疏月。”

说着,袖口渐渐翻出了龙纹,但并齐整。

王疏月见此,便走过来,半曲下膝去替他整理。

那一根折即断的脖子又露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受用,但也还想着抬起手臂,迁就她站直身。

“你在朕里好生活着,只要你断绝与三溪亭的关联,你犯再大得事,在朕眼里也不过就是‘错’,还说不到罪上去,不用什么披枷带锁,朕在翊坤宫里就处置了。”

王疏月低头笑开。

“主子这话说得,就跟要包庇奴才一样。”

“你又在胡言乱语,朕从来不包庇任何人。不过,你王疏月花的是朕的私产,朕对你大可动私刑。”

王疏月偷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手上动作到没有停。认真翻平最后一处褶皱,又用手掌去压匀。

“其实奴才在长洲的时候,也常这么吓那些固执的文人。”

“呵,你还敢吓那些人,朕都得哄着他们。”

“是啊,主子是不知道,重修卧云,其他都还好说。但照着从前的书录寻买一些狠难现世的古版,才是最最难的一样。古版大多是府内私藏,议价从来艰难。奴才是个女儿家,脸皮子又薄,起初总叫人多掏弄出好些银钱去。回去算算,又心疼。想着他们都说主子是个清水王爷,家底有一半耗在了奴才这里。奴才也心疼主子的银钱,便要让家人寻上门去和他们理论。每回,我都教家里人说,咱们是五王爷的奴才,办得也是五王爷的差事,就算在你们这儿闹开犯了事,最多也是回去挨顿板子。今儿,一定要把银钱算平了,不然,绝不依。”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

他记得那时剃头易服的屠杀才平息,满人的朝廷和汉人的文坛之间拉扯出了巨大的阵痛,文学艺术和科举仕途之间甚至被劈出了大裂谷。‘继前明之文风,不做鞑子之臣’这样的呼声在南方不绝于耳。文人结社也渐渐露出反清之风。

要把这些文人收拢回来,重新引上科举取试的正道,让结社思想与考科举,取功名相结,而不至于闹起精神反潮,这光靠一把砍头刀是不行的。在这个背景下,皇帝才命王家重修卧云精舍,一是不忍卧云精舍毁于战乱,二是借此为朝廷解决南方的学乱之风铺路,三是筹谋自己在江南文坛的声名。

但过去那些年,皇帝并不知道他无意间供养了一个女子的少年时光,可惜当时他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存在,否则到可多匀些钱给她,让她也买些簪子绒花儿戴。如今她已长成,正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

这么一说,真不知道是谁亏欠了谁。

“朕的名声拿给你这样败,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没惧他这句话,直言道:“奴才没有坏主子的名声,奴才是觉得,就得让他们知道,到底是谁在护汉他们的那些心头爱。”

皇帝一怔,不管她有心还是撞鬼撞上了。这句话,真是和他当时的心意相通。

“主子手腕上的绳痕还没散好。”

她起了另外的话。

皇帝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了一眼,其实大多是好了,只是有些淤处还没有消干净,皮下泛着淡淡的褐色。

皇帝收回手。端起一旁半凉的茶喝了一口。

“好多地方留了疤,这里就算了,否则你万死都不得抵罪。”

说着他忍不住往她放在书架旁一方铜镜里扫了一眼。

痘疤这种东西看天缘,先帝爷少时出痘,虽熬了过去,但去在脸上留下了好些痘坑,到是没人敢说这是什么麻子,但毕竟有碍观瞻,皇帝算幸运,也是王疏月那根绳子用得好,当时出浓的时候没有纵容他抓挠,因此皇帝脸上只在右眼眼尾上留下了一处小坑疤。他记得王疏月当时劝他,说那是福坑,装他的齐天洪福的。

这比喻一点都没有要开解他的意思,听起来是真虚伪。

一想起来,他又想斥她了。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两个人各自端着已经凉透的茶,一同把整个翊坤宫的最后一丝昏时光线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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