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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授文这一回却没同他们一道走,一个人低垂着头跨过月华门,双手拢在袖中,肩头瑟瑟,步履看起来也有些蹒跚。

王疏月与金翘站住脚步。王授文却已经看见了立在杏花堆烟下的女儿。

宫里规矩大,嫔妃与外臣本不可攀谈,王授文只得也在月华门口站住,撩起袍子,屈膝跪下来向着王疏月行了个大礼。那一礼行得十二万分恭敬慎重。弯腰,叩首,直身,一样一样都深足到位。

父女之间的默契一直是在的。

即便不能说话,王疏月还是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一味的尊重,也是要她慎言,慎行,万万避开从前的那个人。

“父亲……”

“主儿,不可啊。”

金翘见她惹不住挪动了步子,忙伸手扶住她。

早有跟着她的太监,知事地去扶王授文。王疏月眼看父亲颤巍巍地站起身,眼睛熬得有些红肿,一时之间,竟有了八分的老状。

好在王授文没有再看王疏月,快了几步,跟上程英等人人,有些踉跄地朝乾清门的方向去了。

“主儿,咱们也走吧。”

“我再站一站。”

金翘望向乾清门的方向,宽她道:“主儿,您这已经是很好的了,您是嫔妃,大人又是皇上近臣信臣,您和大人久不久得还能这么隔着见一见,这宫里,连皇后娘娘都没您这样的福气。您别难过,若是大人见您伤心,哪里能大安?”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跟你说了你懂不懂。但这话我又没地方说去。”

“主儿,您说。”

望疏月放平了声音。

“嗯……以前,我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是个多么放得开手脚,在官场上滚打的人,他总说着,他有多么多么大的宏图,要让我和我兄长,有好前途。可是,我母亲死了以后,父亲的日子却再也不曾过得热闹,反是我与兄长,看起来,到是顺了他当年的愿。”

金翘听了这话,似懂非懂。却见她有感伤之意。

“这不是很好吗?主儿,如今您兄长在外任上,大人又得皇上信任,主儿虽是汉人出身,但有这些弥补,也就不怕了呀。”

是啊。

也就不怕了,可是,她心里想要的,好像并不是这些。

就连王授文心中所想的,好像渐渐地也不是这些了。

正沉默着,又听金翘轻声提醒她:“主儿,皇上来了。”

王疏月回过神来,却见皇帝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身边只有张得通,仪仗却退在月华门前面。

因该是才议过政,眉宇间到底有些疲倦的,身上墨绿色的常服袍在腰间处有些发皱。王疏月蹲身行了个礼,将帕揣入袖中,蹲下身去替他抚理。

“主子今儿坐得久吧。”

皇帝伸手扶住她。“朕要回养心殿更衣,完了要去长春宫,你不用弄了。”

“好。”

她顺着他的话站起身。

“你怎么了,在风口站着。”

“我……”

她冲着乾清门处扬了扬下巴。

“送送父亲。”

这说话的声音轻而淡,却还是听得出一丝忧意。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乾清门前,王授文等人正候着出宫。此时风渐大起来,吹得人头顶的顶戴花翎几乎歪了。

“怎么送,拿你这双眼睛吗?”

王疏月垂眼没有应声。

皇咳了一声:“王疏月,今日你不能在朕面前露悲。”

“是,还没给主子道喜呢,恭喜主子,喜得嫡子。”

“真心的吗?

“真心的。”

她将头垂得很低,又穿着一身褪红色衣裳

宫里不能随意着正红,每逢什么喜事,不管跟她王疏月有没有关系,她就喜欢穿褪红的氅衣去应景。很规矩,不犯一点子错。

“王疏月。”

“嗯。”

“过来。”

她顺他的话挪了几步,却被他拽住了手臂,顺势搂入怀中。

“主子……”

“你先别说话。”

一贯的霸道不知体恤,但他身上的体温却透过轻薄春衣渡了过来。

“王疏月,你日后想见你父亲,就去南书房讨朕的旨意,从南书房到乾清门的这几步路,你可以陪着王授文走走。”

王疏月摇了摇头:“您知道,我和父亲都不敢。”

“你已经够规矩了,别给朕这么没意思的活着。”

没意思的活着。

这话可真是有些意思的,以前都是这位要命的爷逼着王疏月把规矩举过头顶,如今嫌弃她太规矩的竟然也是这位爷。

“朕明日让周明当翊坤宫的差。”

?

冷不防的,他又提起了周明,王疏月想起那些黑糊糊的苦药,不由地又皱了眉。

“皇后娘娘才生产,哪能那么急就挪周太医去我那儿。”

“你一个闲人少置喙朕的意思。”

“哦,是。”

皇帝用手抬起她的下巴。

“王疏月,朕不信,朕可以给别人恩典,给不了你福气。”

王疏月静静地听他说完,突然环臂搂住他的腰,皇帝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样主动的亲昵动作,又是在奴才们的面前,不由一下子哽了脖子僵了背。

“你……做什么。”

“您也别说话,容我这么一会儿。”

她的呼吸好像可以匀慢了一般,一阵一阵地扑在皇帝的胸口。

皇帝低头看向她,她竟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微红的脸颊,像极了她头顶那一片杏花的蕊色,身子却莫名地有些颤抖。皇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王疏月,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难听的话。”

她没出声,只是把皇帝搂得更紧了些。

皇帝放平了些声音,尽量将话说得柔软些。

“你记不记得朕的话,朕给你的声名,除了朕谁都褫夺不了。朕不会让罪人见你,也不准你跟他说一句话。你给朕记着,朕想什么,你就想什么,否则……”

原本没想说到这一步,谁知话头一起来,又有了惊涛骇浪之势。回想起来,这些话他很久没对王疏月说了。但此时已经出口,再也吞咽不回来。

感觉到王疏月似要松手。他忙反手一把摁住她扣在他腰上的双手。

“算了,王疏月,没有否则。”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抬起手,抚了抚她的下巴。

轻道:“这几日你在翊坤宫禁足。朕就不明谕六宫了,你自己守朕的规矩。”

“是,遵旨。”

皇帝这才松开她的手,让她退了一步站好。

她要行跪礼辞行,皇帝也没拦阻。

周围的人看着帝妃亲密之后又在冷风里疏离相别,心中莫名觉得可惜。

待王疏月走过了月华门,何庆便在皇帝身后偷偷叹了一口气。谁知前面的皇帝却站住脚步,回头冷声问道:“叹什么气。”

何庆忙“扑通”一声跪下来。

“哎哟,奴才知罪。”

“有话直说!”

“万岁爷,您开恩,奴才就是灰尘蒙了鼻子,奴才……奴才该死!”

说完,就狠力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皇帝耳边突然“嗡”地响了一声,回想起了当年王疏月还在南书房的时候,他让她自己掌的那两个耳光。那时,她似乎也像何庆如今这样,用了十足的力气。

好像……又伤到她了。

“够了!”

皇帝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何庆忙停下手。“万岁爷……恕罪啊……”

张得通眼见着自己的主子慢慢握紧了拳头,忍不住出声劝道:“万岁爷,长春宫还等着您呢,何庆交给奴才惩办吧。”

“朕没说要惩办他。”

张得通一怔,忙又对何庆道:“还不快谢主子恩典。”

何庆磕头如捣蒜。也不知磕了多少个,有小太监唤他道:“何公公,起来了,万岁爷啊……走远了。”

“哦,走远了,那和妃娘娘呢。”

“哎哟,您是吓糊涂了吧,和妃娘娘,比万岁爷还走得早呢。喏,都没人了,您啊,赶紧去日精门的御药房取些药吧。”

何庆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宫道。

夕阳光渐渐浅。风一下吹透衣衫,天边有灰青色的云。

眼见着,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