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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尚书府中。

一场绵长沥沥的春雨,墙角下瓷白的洗砚缸积满清水。

午时初,书堂散学,唯有小言归推着段夫子出来,要去洗砚缸前洗墨。

言归十余岁,已是少年模样,幼时胖嘟嘟的脸颊收了回去,模样与其父徐瞻颇有几分相像。

庭院内,春日青砖湿滑,言归推着轮椅走得仔细,来到缸前,轱辘的锁窍自动滑落,轮椅稳稳停了下来。

言归道:“淮小舅心思真巧,夫子这把坐骑牢靠又实用。”

段夫子额间皱纹展了展。

毛笔浸入白瓷缸里,墨汁在冷冽清水中散开,一丝丝一缕缕,比山水泼墨还要肆意几分,小言归一时舍不得搅动笔杆,毁了这水中墨韵。

暮春风多,墙外杨絮随风而起,风停,绒毛似的杨花落入白瓷缸中,小言归望得出神。

半晌,言归回头望向夫子,只见段夫子也沉浸在暮春风中,抬头望着屋檐瓦上的几只燕雀。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

夫子问言归,道:“宋翰林学士叶采有一诗,与此情此境十分合宜,你可记得?”

言归应道:“夫子说的可是‘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夫子颔首,赞赏道:“你这记性,与少津相比,不逞多让。”

言归见夫子脸上略有思愁,又想起此诗的后两句——“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学子沉浸于书中世界,不知时间几何,然则于夫子而言,他对时日的流逝最是敏感。

言归道:“大哥和津小舅明日休沐归来,夫子有甚么事吩咐小子提前准备吗?”

明日又是十五了,顺天府学休沐。

夫子心里早有打算,道:“把少淮寄回来的文章、文卷拿出来,明日叫他们好好读一读。”

“是。”

“夫子是想淮小舅了吗?”

段夫子摸了摸光滑的轮椅把手,笑道:“确有些想少淮了。”

翌日,裴少津早早来了徐府。“暮春者,春服既成”,暮春是换新衣的时候,少津为夫子送来了一身水纹色的青袍,剪裁用的是江南样式,言道:“这是大哥挑的料子,在苏州城里做好再送回京都的,特地嘱咐我暮春换新衣的时候给夫子送来。”

段夫子穿惯了深色衣裳,见到新衣色浅,言道:“我这一把年纪了,岂好穿这般亮色的衣裳?只怕不妥……”

“圣人言,君子如水,随圆就方,大哥特地选的水纹色。”少津言道,“大哥还说,江南之地,水纹色青袍老少皆宜,夫子不妨先试试。”

又道:“学生上回陪夫子去芒山观里,吴老道不也穿了一身青袍吗?”

少津把衣袍递给老阿笃,老阿笃也跟着说:“淮少爷选的料子真好。”

“果真?”段夫子面上虽拒,心里却是欢喜,言道,“那就先试一试罢……”

这一试,竟没有再换下来,直接穿到了书堂里。

青袍映白发,段夫子虽已年轻不再,但再穿回书生时的青袍,仿若又寻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不言败。

还特地让老阿笃替他换上了黑缎靴。

青袍总是要配靴的。

少津与言成看见与往日大有不同的段夫子,相视一眼,心间欢喜。少津心想,他们几个当中,还是大哥最懂夫子的心思,不管是送画、送轮椅,还是送一身春日青袍,大哥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照旧,少津和言成先将近日所作的文章交给夫子点评。夫子读文章期间,他们俩则品读裴少淮寄回来的文卷、文章,言归年岁尚小,仍以研读四书五经为主。

春日暖阳斜入书堂当中,师生几个神色认真,沉浸其中,屋檐瓦上的鸟雀都识趣安静了下来。

段夫子将少津、言成的文章放下,纸张微响,少津、言成抬头。

夫子言道:“少津文笔收敛了许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锋芒外露,略有偏执,见解也愈发成熟。判词有理有据,以理服人,属上乘。若说不足之处……”

夫子顿了顿,凝眉道:“旁人作文章,最怕肚里墨水不足,不能旁征博引。而少津你博览群书,又善记忆,最是不怕引经据典……只是过犹不及,你所作的文章引古过多,读起来不免生涩,又容易叫人觉得是寻章摘句,反倒弱化了你的见解。写文章最重要的还是论述见解,一字一句皆是为见解铺路,后面的时日可由此入手,缓缓改进。”

少津听得认真。年少时他以背书快而胜人一筹,随着年岁增长,他愈发觉得自己需要跳出“背书”这个圈子,夫子今日的点评真真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少津应道:“谢夫子指点。文章收敛,许是因为家中团聚,学生心境亦随之变化了不少。至于寻章摘句一事,学生牢牢记下了,往后一定注意修正。”

论到言成的文章,夫子说道:“言成的文章,见解和意境还是小了一些,或是头几股开笔宏大,接下来后劲不足,越写越小,等到束股的时候,与破题、起股相比,恍若两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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