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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已到桥头,款款而来。

杨时月稍显狼狈,又不得不见,略一想,索性将发饰摘了下来,青丝如瀑散下,快速用一根玉簪挽了个素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究竟有几缕发丝散落。

又来到茶案前坐下,借着茶案将河水沾湿的衣袖、裙摆挡住,才道:“陈嬷嬷到桥头上候着罢。”

“是,小姐。”

她还未从方才之事完全回过神来,又遐想着即将到来的会面,心间小鹿乱撞,一时间把原先想好的那些话、打算交谈些甚么话题,全忘了个干净。

来不及多想,已经能听见河廊外的步履声慢慢临近,然后在门前停住了。

河水湿了衣裳,杨时月不便起身去开门相迎,故小居门扉半掩,她心中一想,只堪觉得自己未能以礼相待,初次见面恐怕印象已经落了下乘。

惋惜则已,倒也不曾相诲。

……

江风扑面,些许寒意让消去了上元节灯会的喧嚣,裴少淮心绪平静,从樊园出来后,缓步而来,有几分“去完成任务”的意思。

可当他踏上河廊,廊下河水流过,真到了门前,反倒有些踌躇了,停滞了几息,才抬手敲门。

“裴公子请进。”声音温婉。

宽大的袖口探出,轻推门而入。

裴少淮顺着烛光望去,正好对上杨时月那带着期盼好奇又羞涩躲闪的目光。他年长一些,主动朝杨时月笑了笑,缓和气氛,免得让人家女孩子太过紧张。

相互见个面而已,裴少淮作揖问好。

杨时月起身回礼后,又速速坐下遮掩,言道:“裴公子请坐。”

借着烛光,裴少淮看清楚了杨时月的容貌,羞蛾淡淡,眉脸盈盈,最引人的是那双杏眼,眼尾微翘而周遭带着些晕色,娇而不媚,起身时身姿高挑娉婷。

裴少淮是个细致的人,又有前世的见识加持,这屋内的摆设和杨时月的那些小心思,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屋内清雅的茉莉茶香,案上茶盏,铺开的宣纸,将磨未磨的砚台,墙橱里露半的酒樽、精致的小点心,窗外江上明月,舟楫停歇,良辰美景……都在为这一次会面创造闲叙的话题,主动而含蓄。

身上的衣制是新做的,摇曳的烛光下,隐约看到同色的丝线绣着浅纹,多衬了她的几分姿色。

这样处处怀着“小心思”,叫裴少淮这个“叔叔”都不由态度认真了几分——不管成与不成,有缘无缘,人家姑娘是诚意满满而来。

这些准备显露了她的心迹,又进退有度,不让人难为情,尊重他,也尊重自己。

念及此,裴少淮心中有些惭愧又好笑,实在不好意思——杨家小姐明明已经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很多,做事有度不显痕迹,偏偏遇见了他,叫他都看了出来。

是他欺负人了。

可这样一个事事俱到的,却梳了个松散的发髻,只有一玉簪,任由几缕碎发在耳畔散落,身上的衣物似乎还沾了水渍,并有意借茶案掩饰着。

这似乎不合理。

若非中间临时发生了些甚么,以杨姑娘这样细致周到的性子,岂会不及时补救?

裴少淮第一时间想到了路上遇见的那位妇人,怀里抱着湿透的孩子,步履匆匆……还有河廊外未干的水渍。

孩子身上裹的那件披风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物。

诸多小细节结合起来,裴少淮已经推测出了十之七八,若真如此,眼前这位女子值得叫人敬佩。

“裴公子请用茶。”这个时候,杨时月脸上的神情已经平和了许多。

两人之间以礼相待,闲叙了一会,不外乎聊平日里读些什么书、哪句话有些甚么见解之类的,不涉私事。

裴少淮欣赏杨时月的性子、为人,可相谈时,又摆不脱老成的心态,更像是与友人间闲谈书卷。

两刻钟后,通过言谈,杨时月眼中闪着光,愈发钦佩眼前公子的学问,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涓涓不止。

只可惜,在杨时月眼中,裴公子虽一直在认真应答,但眼眸里平平静静,透露的更多是礼节、教养,而没有半分亲密越矩意图。

眼中的光又慢慢暗下来。

于是一盏茶后,墙橱没有被打开,宣纸没有着墨,砚台里半稠的墨汁渐渐被晚风吹干。

“今日听得裴公子一番见解,受益匪浅。”杨时月结束闲叙,言道,“樊园还有诗会,裴公子今夜不过去看看吗?”

裴少淮了然,微顿了顿,起身行礼作别,最后道:“谢杨姑娘款待,在下告辞,再会。”

“再会。”

两人作别,都知晓没有再会。

走出小居,裴少淮走在河廊上,看到圆月高悬,河面月光粼粼,想起那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心间不知觉开始松动。

何等美景,何等荣幸,缘何他要固守前世高墙,拘着自己?幸运重活一世,不就是让他无憾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吗?

杨家小姐的才情为人举止,他不是不为所动,而是表现得不为所动。便是这一瞬,他心间那方长久以来毫无波澜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泛起了一丝丝涟漪。

裴少淮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像他这样一个活了两世的人,已经很难再做到轰轰烈烈,此生恐怕也就这么一个机会,还能有人让他在心里泛起涟漪。

他明明是“叔叔辈”的人了,怎么论起主动,还不及人家一个小姑娘?他应该表现得热情一些、主动一些,向人家姑娘讨一个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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