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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淮接过文稿,道:“那下官再呈文华殿沈阁老审阅。”

裴少淮告辞正欲离去,却听到邹侍讲挽留,并请裴少淮坐下,有话要谈。

邹侍讲问道:“听闻裴编撰曾在江南游学,是不是曾在苏州府见过家父?”

他猜到了。

裴少淮先是一愣,而后笑笑如实道:“下官南下游学时,确实常去苏州府城南与邹阁老相叙,受益匪浅,终身受用。”接着问道,“不知侍讲大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得到确认后,邹侍讲脸上多了几分喜意,他解释道:“裴编撰在朝堂上所谏、所推行的银币新政,我听出了几分家父的痕迹,故有此猜想。”

裴少淮了然,知父莫若子,他的谏言确实深受邹阁老影响,被邹侍讲认出来很正常。

邹侍讲脸上喜则喜矣,眼眸里的情绪却很复杂,有庆幸也有遗憾惭愧,他接着道:“父亲遇见一个能听得懂他的见解,与他长谈阔论,相互商榷的人,必定很是欣慰高兴罢?”他指的是裴少淮。

裴少淮并不知道邹阁老和邹侍讲父子间发生过什么事,所以他只静静地听着。

邹侍讲倾述道:“若非我不才,无心于钱币税例之道,长久学无所成,父亲也不至于这样早早告老还乡。”

他讲了许多旧事,裴少淮拼拼凑凑听了明白。

原来,邹阁老曾一度把儿子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不管是科考为官,还是户部税例,邹阁老都仔仔细细教予儿子,不落半分半毫。

然而邹侍讲无心于此,亦不精于此,几年下来身心俱疲,而收获式微。在邹侍讲看来,父亲是严格的。

邹侍讲言道:“彼时楼宇兴刚任首辅,气焰正盛,父亲身为次辅处处被打压,每每想谏言新政都被楼宇兴一口驳回,朝中支持父亲的人日渐减少,唯昔日提拔的门生们与其坚守着。”

“最令父亲伤心的是,他最为器重、花最大心思培养的门生,在官居户部尚书以后,竟然把整个户部的老官员一一换走,带着户部倒戈,投靠了楼宇兴河西派。”

“看着曾经一点点构建起来的户部入了楼宇兴之手,门生背叛,我又正巧此时向他坦明心迹,言说无心于弯弯绕绕的银钱税例之道……”

“父亲隔年满甲子,当即向圣上请辞,致仕归野。”

“是我太过不争气,辜负了父亲所望,学无所成……”

裴少淮能想象到当时的形势——党争落于下乘,皇上器重不够,又遭遇门生背叛……既然一腔孤勇无处可施展,又后继无人,何须再苦苦挣扎?

学问是要代代相承的,一代传一代才能越来越厚重。

天下壮举很少是一代人就完成的,而是积代之功。

断了传承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邹阁老放弃了。

裴少淮很难想象,在他眼中那样洒脱而超然于世的南居士夫妇,在儿子眼中竟是一对严父严母。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正常——多少人可以待别人的孩子以温和,唯独对自己的孩子严厉,想把自己所有学到的都传给孩子。

邹侍讲看着裴少淮,言道:“裴编撰能让父亲所设想的事付诸于行,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欣慰欢喜。”他又讪讪自嘲道,“说来也可笑,是我本事不够,辜负了父亲的培养……这样说来,我该谢谢裴编撰才是。”

邹侍讲似乎觉得父亲对他失望透顶。

只怕这对父子间,也是有些误会在的,裴少淮劝慰道:“为儿者知晓父亲用心良苦,故曾尝试刻苦研习户部之道。而为父者知晓儿子真正喜好后,不再强求,殿前请愿留儿子在翰林院研习史记……如此相互着想,又哪来的辜负与不辜负?”

裴少淮建议道:“依小子看来,若说辜负,也是这些年让误会辜负父子真情。”

邹侍讲眼睛亮了亮,人迷了眼时,最是容易连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喃喃道:“裴编撰说得在理,是我顾虑想岔了。”

想通这一点后,邹侍讲情绪有些激动,许久才平复下来。

邹侍讲道:“我还有一事冒昧,想要裴编撰一个承诺。”

“大人请说。”

“未必要与河西一派为敌,但请裴编撰至少不要与河西一派为伍。”邹侍讲认真道,“父亲已经遭受过一次背叛了……”

上一回是致仕,再来一回只怕会致命。

裴少淮想都没想,应道:“我答应侍讲大人。”

……

……

秋日天晴朗,难得好风光,裴少淮这日出来办公事,办完后打算去贺相楼用餐,抄近道路过一处偏僻的戏园子。

正巧赶上了一场“闹戏”。

几个粗使的婆子挟着一个美貌青衣从戏园子里出来,牢牢掐住青衣的关节不让她动弹,把她架上了马车。

戏园子里的其他人欲上前阻拦,却敌不过那群男家仆。

裴少淮看了看马车和家仆的衣饰,问长舟道:“这些好似是安平郡王府的人?”

“是安平郡王府的。”长舟一口咬定,“那个马夫我认得。”

裴少淮瞬时萌生猜测,几息之后,对长舟道:“长舟,你骑马速速去南镇抚司衙门传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