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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理有据,浑然一体,亦写出了自己的文风——犀利直入,细叙铺开。

相比于游学以前,进步很大,可见少津并未虚度这两年。

裴少淮尚未来得及点评什么,便听闻少津自己评价道:“文章尚可,可细读之下,与大哥三年前所作相比,文章立意上还差得远。”顿了顿,又言道,“大哥五年前便敢造船建码头,初入朝廷就敢与尚书当廷辩驳,成功推广银币,若是换了我,必定是做不到的。”

少津冷静诉说着,言语中不免有些许失落之意。

他立马解释道:“我的失落并非缘于大哥,而是缘于自己……自游学归来后,见识涨了见解新了,文章也够详实了,然我总觉得笔下之物宛若浮于空中,如何都不能落下来。”

裴少淮了然,能够自己辨别出这种感觉,本就说明少津是个很有天分的人。

屋外夜已深,他问少津:“明日休沐,可得闲与我出去一游?”

少津点头,应道:“自然得闲。”

“那便先歇息罢,明日再说。”

……

翌日天晴,仍寒。

兄弟二人未曾商量,却都穿了青色立领衣袍,外披鹤氅御寒。

林氏与沈姨娘闲叙,正巧见到兄弟二人登车出去,恍惚以为是时日倒转,又回到了兄弟二人每日一早赶往徐府上学的日子,年岁相当,个头齐高。

只是,昔日少年长成了青年,少了嬉闹,多了儒雅。

林氏笑道:“少津的人生大事也该往前赶赶了,最好是把日子定在春日后,双喜临门。”

又打趣道:“省得陆家姑娘费心思想各种由头,变着法子给少津送吃食。”少津刚回京的那几日,陆府的食盒当真是流水一般送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沈姨娘不再似昔年那般小心翼翼,亦跟着趣道:“少津是该追一追他大哥的步子了,来年这个时候,小南小风都该满院子跑了。”

谁曾想过两人年岁只差了不过七日。

林氏和沈姨娘都开怀笑了。

……

城东道上,寻常百姓的集市不比江南夜市千灯,却也算得上热闹,瓦市里铺子林立,道路两侧亦摆满了摊子,吆喝声迭起。

车厢内,裴少淮问道:“仲涯以为,城内何处最适合打探消息?”

少津想了想,应道:“若论熙攘往来,自然是在茶楼酒肆里,往来的人多,能打听到的也多些。”

少津的话不假,南镇抚司的暗桩就常常设在这些地方。

裴少淮未置可否,领着少津下了车,一同步入闹市中,闲逛的路线很是娴熟。他一路上到处问米价布价,也会适时让长帆掏钱买一些,意思意思。

最后来到了柴市里,近来小雪不断,摆出来售卖的柴火皆有些潮湿。

“老人家,你这柴火怎么卖?”裴少淮问道。

那老农看裴少淮不似要买柴火的人,却仍仔细应了,末了又道:“今年愿意上山砍柴的人不多,柴火价高了一文,老爷府上若还未囤积冬日柴火,可得叫管家盯紧着些。”

“我省得了,谢老人家。”

“可不敢当老爷的一句谢。”

随后,又见瓦市的角落里,有不少摊子在售卖熏羊肉,那些摊贩身材壮硕,一瞧便知不是大庆人。

大抵是价格厚道,围着买肉的百姓不少。

兄弟二人远远路过,少津本想提醒一声,却见大哥淡然处之,视之如未见。

再次回到马车上,兄弟二人相对而坐,裴少淮才进入正题,开口解释道:“茶楼酒肆瓦舍里,确实能打听到不少消息,却多是高谈阔论、尔虞我诈,听到也未必是真。而集市里的米价布价柴价,多一文少一文,却是骗不得人的。”

集市最易察觉多与缺。

裴少淮举例道:“今年顺天府无旱灾水患,眼下刚过秋收,农户家中尚有存粮,理应是粮价最稳的时候,可这一带的米铺叫价隐隐上涨,你可知为何?……你若是多打听几回,便会发现这个时候忙着买米的,多是城中的小摊贩。”

说到柴火时,少津主动接过话,分析道:“农闲时,农户常上山砍柴添补几分家用,今年天寒柴价高,砍柴翁却少了,并非人变懒惰了,而是农户找到了更好的活计。”

裴少淮颔首,笑道:“言之有理。”

他继续引导少津,道:“‘市’不仅存于市井之间,亦存于国与国之间,若能借‘市’之力,则可不战而胜,免于一场战乱。”此处显然是在点评少津九边御敌那篇文章。

单单靠九边军屯抵御北元人是不够的,饿极的狼最易成群结队。

裴少津若有所思,思忖着长兄的每一句话。

“若是为了想良策而写良策,则文章少了立意,容易悬浮于空。”裴少淮说道,“百姓的一寸布一口粮一根柴火,皆可成文,‘为民’是最好的立意。”

裴少淮认真说道:“仲涯,你笔下所写非字句而已,若是心有所守、为其所争,则一笔一画皆如箭羽,杀敌于千里之外。”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还给少津,继续道,“你在太仓州时写的这封信,便是如此,乃确确实实可以落地执行的良策。”

信中写的是——开海之后,设立船引,约束船只。

裴少淮一直觉得少津的建议很好,但并未将其纳入到自己的谏言中,奏报朝廷。这样的好建议,理应由少津自己上奏。

少津心间少了许多茫然,目光变得坚毅,接过大哥递来的信纸时,有些动容,说道:“谢大哥今日解惑,时至今日,我的笔下不能再为写文章而写文章了。”

兄弟齐心,皆为民而守,为民而争。

从学子到入仕,总是需要些时日慢慢摸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