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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当年是裴珏先提出的“以银代税”。

……

议定之后,户部动作很快,于春节之前上奏了此事。

廷议时,虽是一番争执不休,但最后结果是好的,完全在裴少淮的意料之内——不管是银币流通,还是充盈国库,皆是为了推行户部新政作铺垫,岂有不成功的道理?

马尚书是个聪明人,敢迎难而上,也懂顺势而为。

……

……

岁末除夕夜,宫殿里盏盏烛光,丝竹声响。

君主亲忠贤,赐宴同群臣。

又是一年赐宴时,今年的夜宴气氛很是欢愉,君臣几度举盏同饮,文采斐然的诗词频频出现。

京中有百姓燃放烟花,声响传入宫内,皇帝更喜,特地让群臣安静细听,随后又多饮了几盏。

宫廷宴罢,皇帝如去岁那般把裴少淮留了下来,让裴少淮到御书房陪他杀两局,笑道:“还需趁你南下之前,多下几局棋。”

君臣对棋坐,频闻落子声。

本应是闲来挑灯下夜棋,棋声又慢又散才对,但皇帝落棋不假思索,以至于——灯花未落,棋局已定。

裴少淮便知道了皇帝意不在下棋。

又见书案上堆着几卷空圣旨,玉玺在侧,灯下泛着玉光。皇帝似乎等着裴少淮趁醉从他这再“顺走”几道圣旨。

一局棋罢,各自收回棋子时,皇帝说起了户部的新策,回忆说道:“朕记得,你第一次入宫当值时,朕问你如何治民患,伯渊你说,土地兼并富豪武而损黎民,厚私囊而薄国库,不能不治。后来,你入了六科,朕问你如何限制富户囤积田亩,伯渊你说,富户千亩只行一户之役,农户无田却户户皆入役,徭役不能以户为计。”

最后一枚棋子收入棋盅,棋盘上只剩纵横黑线。

“现如今,这一条条皆被推行了,列为我大庆国策。”皇帝顿了一顿,带着醉意,望向裴少淮问道,“邹先生他应当欣慰了罢?”说着裴少淮的往事,问了邹先生的欣慰。

裴少淮并不掩饰自己的怔怔然,他想起了邹阁老写的那个“疑”字。

皇帝早知晓裴少淮“师从”邹阁老,裴少淮亦清楚皇帝知晓,但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从未提及此事,也未提及邹阁老。

“伯渊无需紧张,今夜全当君臣之间说说心里话。”皇帝语气中并无试探,也无责备,一如既往的宽厚仁慈。

裴少淮了然,皇帝选在这个时候谈起邹阁老,无非是新政推行,皇帝想借裴少淮之口,聊补过往的愧疚,也趁裴少淮南下以前,消除君臣心间的那一点点芥蒂。

既然如此,裴少淮大胆问道:“皇上怀疑过邹阁老的忠心吗?”黑棋点落,新的一局,他要了先手。

皇帝摇头,双指一点落下白棋,紧随其后,道:“邹先生劝朕不要再印宝钞的时候,朕明白他是为民所想,邹先生一人与河西官员抗衡之时,劝朕选官用官要以贤能为首,朕明白他是为朝廷着想……他的苦心忠心,朕都明白。”

但皇帝没有听邹阁老的。

因为不印宝钞则国库难填,亏欠俸禄则他的皇位不稳,朝廷生乱则天下易乱。

因为相比于忠臣,头悬利剑的能臣同样好用,朝廷上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臣子。

“朕有朕的难处。”这句话已是帝王最大的让步。

“臣非邹阁老,但微臣以为,邹阁老自请致仕,是识得陛下的难处的。”裴少淮应道,刚好屋外响起风雪声,裴少淮借此继续道,“新策推行,不管再大的风雪,若能实现家家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粮,无饥不受寒,想来邹阁老是欣慰的。”

“果真?”

“微臣不敢有假。”

随后的棋局下得闲散了许多,君臣之间谈话亦随意了许多。

皇帝说:“裴家、乔家今年又向朝廷献了数万匹棉布,此乃大功劳。”

裴少淮佯装没有注意到书案上堆放的几卷圣旨,只说道:“为陛下分忧,臣等不敢居功。”

水漏报时,夜已深,五局棋后,皇帝终于让裴少淮回去了。

裴少淮才出了大殿,便听闻萧内官碎步追上来,呼着:“裴大人且等等。”

转身一看,见萧内官提着大盏琉璃灯,走到裴少淮身旁,说道:“夜深了,陛下命老奴为裴大人掌灯,照一照出宫的路。”

“有劳萧内官。”

原本提着纸糊灯笼在前头带路的小太监退了下去。

萧内官提着灯盏,琉璃灯罩护着火苗,不惧夜里风雪,他说道:“陛下原话说,‘外头风雪再大,伯渊出宫的路也不能暗着,你去送送他’。”

“那书案上的几卷圣旨,是陛下特地吩咐老奴早早备下的,裴大人怎就没注意到呢?”萧内官惋惜提醒道,又言,“这天底下,哪有不想要君王赏赐的臣子?”君王赐,臣子受。

末了,萧内官补充了一句:“后边这几句,是老奴自己的话。”

裴少淮借着灯光,踩着新落的雪,一步步走下石阶,应道:“不是臣子不要赏赐,而是君臣的路还远。”

又言:“陛下的这盏灯,比什么赏赐都好。”能挡斜风大雪,还能看清归去的路。

萧内官把裴少淮送出宫,又折回乾清宫,御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他把裴少淮的话回给皇帝。

皇帝让萧内官把圣旨拿下去,喃喃自言自语道:“伯渊只能是伯渊。”他已不是初初即位,大庆已不是国库亏空,朝中已不是权臣结党,伯渊自然也不是邹阁老。

伯渊所盼的,也不止“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粮,无饥不受寒”。

君臣之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