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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夏日,归来的船只上,本官希望满载的是粮食,而非珠宝香料。”

粮食买卖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却远没有珠宝粮食的利润高。

三位族长不好多问什么,应道:“遵大人的吩咐。”

此后,双安湾里朝雾弥漫时,每日数以百计的“渔船”由此快橹划出港湾,而后扬帆,借着北风一路南下,开启新一年的商路航程。

浩荡船帆破浪行。

腊月之后春日来,裴、燕两家第一回远在京都外,在这异乡闽地过年。两家人关系好、走得近,为了让几个娃娃能感受到年味,一合计,干脆凑到一起过除夕。

灯笼红照壁,炮声震门庭,热热闹闹遣去了许多异乡离愁。

又是一年漫长寒冬,连闽地东南、临海之滨的双安州,竟也下起了粒粒小雪,一旦落地便化雨。

除夕小雪正闲时,心无忧虑酒量宽。

正堂门外,左右两把太师椅,一文官一武将,裴少淮和燕承诏如同两尊“门神”一般,一边借着檐上灯笼赏夜雪,一边推杯换盏饮热酒,解冬日寒气。

正堂里亮堂堂的,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各种饵料,一张张浑圆轻薄的生面皮擀出来,杨时月和赵县主正带着几个小娃娃包水点心,告诉他们家乡过年的传统。身在异乡,改不了习俗。

三个娃娃踩着椅子上,好不容易才够到圆桌,要把水点心包成圆的、方的,或是包成花儿、叶子,吵着、闹着、比着,玩得很是开心。

小风最是顽皮,沾着面粉的小手抹了一把哥哥的左脸,小南眉梢、鼻尖、脸颊落了不少面粉,小意儿见状,也抹了一把小南哥哥的右脸,这下子总算是对称了。

两个丫头捧腹哈哈大笑,小南也不恼,继续努力包水点心。只是他和他爹一样没有天赋,包出来的水点心形状很是独特。

兴许是因为闻到了生肉味,赵县主胸口一闷,有些发呕,用帕子掩了掩嘴。

这一幕自逃不过杨时月的眼,她靠过去,与赵县主低声闲叙着。

裴少淮在堂外喝酒,本应是注意不到的,奈何燕指挥耳朵太灵、反应又太大,频频回头观望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抛下酒盏冲进去,裴少淮想看不出来都难。

“燕指挥厉害。”裴少淮调侃道,“什么事也没耽误着。”

练好了嘉禾卫,打赢了倭寇,如今又喜事临近。

燕承诏看了一眼小南小风,道:“那也不比裴知州。”

“哐——”两人相笑碰盏,这盏酒的味道格外醇。

“谢燕指挥愿意长途跋涉,随下官我南下开海。”

燕承诏听了那声“下官”,一口应下:“应该的,合作愉快。”

“你不客气一下?”

“裴大人品级确实比燕某低一些。”

两家人一同用宴,又冒着小雪放了烟花,等到深夜时才抱着歪头睡着小娃娃散去。

……

上元节刚过完,元月十七这一日,裴少淮便收到了泉州谢知府的邀约——请裴少淮元月二十到泉州郡城的望江楼一叙。

不管是诚心邀请也好,鸿门宴也罢,裴少淮都打算赴约,也该去探探这些地头大官是什么算计了。

要来的始终避不开。

双安泉州虽相邻,两城之间却也不近。元月二十这一日,裴少淮一身寻常圆领青袍,天一亮就出门了,先去了嘉禾屿。

嘉禾卫派人派船,沿着海湾,午时前把裴少淮送到了泉州郡城里。

泉州府同知在渡口相迎,客气寒暄之后,送裴少淮去往望江楼。

“遵照知府大人的意思,时辰还早,让本官带裴大人先巡游巡游这泉州郡城,不知裴大人意下如何?”

“劳烦鲁大人了。”裴少淮应下。

什么巡游,无非是想让裴少淮看一看这泉州府的繁华盛况,百姓安居乐业,官民相得。

一路上,两个楼阁商铺林立,布局工整,铺面装饰精美、各有千秋,又以两三层的阁楼居多,吆喝热闹声不绝。

来来往往的百姓不说个个锦衣,至少是得体大方。路经肉摊子,案上的肥肉大块大块地划拉着。

瓦舍里,吹拉弹唱说书声,伴着声声叫好传出来。

虽是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这一大圈下来,也足以见识到泉州郡城的繁华。

这样的景观,与京都苏杭相比,也不逞多让。

鲁同知把裴少淮送到望江楼,送至雅间里,这才告辞离去。

望江楼矗立于洛阳江畔,是一间有五层之高的酒楼,装潢摆饰很是讲究,楼内雅静,茶香袅袅,一看便知是富人们来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裴少淮上回迟迟不出来迎接他,谢知府有心“报复”,这回让裴少淮在雅间里等了两刻钟,才“姗姗来迟”。

裴少淮知晓谢嘉是老油条,谢嘉也知晓裴少淮是小狐狸,两人却皆满脸热情、笑脸相待。

略喝了些茶水,客套话后,谢知府站于雅间窗台前,望着楼下的洛阳江景。

江面上官船络绎不绝,源源不断把货物往泉州港输运。

有趣的是,洛阳江有处拐弯,江水湍急,明明江面宽阔,每次却只过两三艘船,远远避着江的北岸。

谢知州指着这个江流拐角处,问裴少淮:“裴大人可知船只为何避着北岸,全都靠南而行?”

谢知州等着裴少淮说“不知道”,然后解释,结果裴少淮应道:“啊,我知道。”

说道:“北岸水下遗留有一个大树根,常常撞破来往船只。”

裴少淮做过功课。

他见谢知州面露尴尬,一时讪讪不知应答,又道:“想来这水下树桩还有些其他故事。”给了个台阶。

谢知州这才语气沉重说起树桩的往事。原来,那江里有一浅滩,本是长了一棵百年水榕树,郁郁苍苍,来往船只见到大树,便远远躲开了,鲜有船只撞上去。

结果有一年,泉州来了位新知府,嫌水榕树在江中碍了船只航行,好意想要清除障碍,于是下令砍掉这棵老榕树。

岂知砍树容易拔树难,水榕树生于浅滩上,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砍去树冠之后,更是难以找到发力点,杆撬不住,绳绑不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枯朽的树桩渐渐隐在水下,往来船只一个粗心大意便撞了上去,船毁人亡,当地百姓深受其害。

“这位知府属实是好心半了坏事,遗留祸根藏于水下,久久祸害百姓。”谢知府唏嘘说道。

原来“祸根”是这个意思。

似乎在隐喻什么。

好不容易听完这桩故事,裴少淮问道:“那位知府后来如何了?”

谢知府耻笑之,道:“自然是不得民心,被民所驱,难得朝廷重用,最后饮憾而终。”

“真是太可惜了。”裴少淮佯装惋惜说道。

谢知府废了这么一番口舌之劳,他还在等裴少淮继续感慨、继续说话,结果裴少淮只说了一句“太可惜”,紧接着便是沉默。

不知裴少淮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谢知府无奈,只好又言:“江面上露出来的只是榕树之冠,一时的雄心壮志砍得了树冠,却拔不去水下的粗壮根系……裴大人三元及第,学问渊博,年纪轻轻便官至五品,不妨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裴少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应道:“本官省得了……”

谢知府满意笑笑。

却又闻裴少淮接着说道:“谢大人煞费苦心把裴某邀请到郡城,是想请裴某想法子拔去水下这株‘祸根’……这个好说,不是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