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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裴秉元被召进宫。

秋日晨寒,裴秉元早早侯在乾清宫外,等着散朝应召觐见。

进了御书房后,因不知晓皇帝缘何召见,裴秉元略有些紧张不安,谁知皇帝竟带他入了偏殿。

一方棋盘两盏茶水几碟点心,还真有些寻常人家待客的模样。

皇帝先行坐下,道:“裴爱卿坐。”

裴秉元躬身拱手,道:“臣不敢僭越。”

皇帝朗朗大笑,道:“你的那两个儿子在朕这儿,可没你这般拘谨,胆大得很。”

一旁伺候的萧内官适时说道:“两位小裴大人,平日里向皇上讨盏茶喝、讨块点心尝尝,都是常有的事。”

“裴爱卿坐下罢。”皇帝道,“朕今日唤你进宫,只是有些年头不见,与你叙叙话罢了,不必紧张。”

裴秉元不敢再辞君恩,端端坐好,但一直没动茶盏,也没取点心。

皇帝与裴秉元聊了些伯渊、仲涯的趣事,又说起太仓州年年向荣,一盘棋下完,裴秉元整个人才松了下来。

“裴爱卿,你养了两个好儿子呀,父子三人皆是忠良之才,朕很欣慰。”

“陛下过誉了,为君尽忠乃是臣子的本职。”

皇帝反复轻抛一颗白棋,迟迟没有开始第二局,转入正题问道:“裴爱卿是如何教养出如此贤才的?”

裴秉元听后,有些怔怔然,往事纷纷回涌,欣慰与惭愧交融、显露于脸上,应道:“说来也惭愧,微臣往时是个钻牛犄角的人,拘泥于字句学问,一身酸腐不识人间烟火。论教授学识,微臣比不得他们的夫子,论日常的照料,又比不得家中长辈,实在无资去谈教养儿郎。”

又道:“他们得以成材,有些‘仲夏草木,莽莽而荣’的意思,倒是给微臣这个当父亲的许多启迪。”

言下之意是,少淮少津能有今日,多靠的是自己。

天资使然。

皇帝道:“裴爱卿过谦了,纵是如你所言……这么些年,也总有些感怀的罢?”

裴秉元想起了玉冲县节节而高的白油麻,又想起太仓州的清水明镜,忍不住感性几分,道:“微臣所言,恐怕有些大逆不道。”

“无妨,朕许你无罪。”

裴秉元这才说道:“幼儿坠生而为人父,血脉相承结缔父子关系,然而其恭敬并非生而有之,而是要一点一点地作为,才可获得其真正的恭敬。正如为官一般,为民鞠躬尽瘁才可得百姓赞许。”

当父亲,单单睡一觉生下来是远远不够的。

任何一份关系都需要付出与经营。

在这“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的世道里,裴秉元这番话的意思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皇帝默声了许久,裴秉元惴惴,手心开始冒冷汗。

察觉到裴秉元的不安,皇帝赶紧笑笑,打消裴秉元的顾虑,言道:“朕方才是觉得裴爱卿说得有理,一时陷入了深思。”

接着又言:“裴爱卿说得没错,不单是为父、为官,还有为君,身在其位,总要先做好了,才能得到他人的崇敬。”

“陪朕再下几局。”皇帝终于落子开局,兴致也高了许多。

……

再说景川伯爵府那头,一大家子各有各的奔头,和和睦睦的。

几个女儿、姑爷,平日里都忙,可一旦有闲暇,都会回来看看。

去岁冬日,老将军司徒武义患病驾鹤仙去了,司徒旸带着裴若兰和三个儿女从山海关城回京守孝。

等到守孝完,司徒姒、司徒妘两个也到了该说婚的年岁,估摸着就一直留在京都城里了。

司徒旸可没忘记和裴少淮的约定,他每每到伯爵府,几盏酒下肚之后,总会关心问起裴少淮何时任满归京,说道:“内弟可是答应过我,他这个当小舅的,要给两个外甥女找上好的读书人当夫婿。”

陆亦瑶嫁入伯爵府,给裴少津生了儿子,取名为裴正叙,将满一岁,再过半月就该办抓周礼了。

她也是个贤惠的。

陆亦瑶虽有“才女”之名在身上,却不拿捏姿态、清高视人,平日里夫妻间舞文弄墨归舞文弄墨,出了房门,该做的女工、料理家事、吃茶走动,是一样没得少的。

她善于厨艺,做得一手好菜好点心,养刁了少津的胃自不必说,也常做些温补的吃食,专程给林氏送去,春花秋藕夏桑瓜,应季又可口,替丈夫聊表孝心。

京都里什么样的门风都有,自也有些人醋溜酸道,说陆亦瑶堂堂陆府嫡长孙女,竟许了这样的姻缘,既不沾嫡也不沾长。

陆亦瑶没辩什么,只不过从林氏那随意挑了几个帖子,应邀到国公府、侯府参加了几场茶会,便绝了那些酸言酸语。

叙哥儿周岁在即,早上请安的时候,林氏同陆亦瑶说:“叙哥儿是伯爵府的重孙辈,同他的长兄长姐一般,周岁礼上,要记些铺子产业在名下,你随我到帐房里挑一挑罢。”

帐房里,当林氏把契纸重重叠叠铺满台面,让她好好挑一挑时,陆亦瑶难免露出几分惊讶,不禁喃喃道:“这么多……”

林氏笑笑,说道:“都是正经的产业、生意,这些年不知不觉做大了而已。”

要知道,裴若竹出嫁前是把料理产业的好手,杨时月嫁进来后,也不遑多让,又有林氏在背后操持打点,伯爵府的铺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盈利。

林氏又道:“怕影响到淮儿、津儿他们两个的仕途,有些产业早被我变卖出去了,以免太过扎眼……现下这般正正好,不再继续做大了。”

意思是本应有更多的。

……

林氏并非一切都顺心,她也有些烦闷在。

叙哥儿周岁礼这日,林氏连连催着裴若英多抱抱叙哥儿,沾沾喜气。

裴若英岂会不省得娘亲的意思,抓周礼后,立马就进了朝露院。

这两年,裴若英的卿安堂越做越大,已在京都城里开了四家,医术随之精进,名声也越传越广。是以,裴若英的性子愈发心静神定。

“女儿省得娘亲的忧心,女儿也不是不想再生,只是子女情缘是要看些缘分的。”裴若英神情自若、语气平静,又道,“若是有缘,他便来了,若是无缘,女儿好好教养音音,让她能选择自己所喜,长些本事,无忧无虑的,这便也够了。”

裴若英和陈行辰都是极好的容貌,他们的女儿音音自然也是如此。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夫妻俩也没再添个男丁,林氏不免担忧。

裴若英又道:“女儿学的是行医药理,若是自己都不能同自己和解,又如何治病救人?”总是在她眼里,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话是这般说,只是……”林氏愁道,“总也得听听姑爷的意思,他若是介意这个,日子久了,也是会心生怨怼的。再者,你婆母公爹那头又是个什么意思。”

世世又代代,生子问题对于妇人而言,总是难的。

没过两日,陈行辰便专程过来,给岳父岳母吃了颗定心丸。

“岳母的担忧,若英都同我说了。”他们夫妻间鲜有隔夜话,陈行辰说道,“一来,我是嫡非长,这承袭的重任并不在我身上,二来,我底下还有个亲弟弟,这一脉并非单传。我同若英的意思是一样的,有音音一个就够了。”

又半开玩笑道:“总不过以后委屈委屈音音,给她找个上门姑爷便是了。”

“岳父岳母也省得,小婿痴迷于算学,一沉浸进去便容易忽略身边事,平日里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周全的,还请岳父岳母多多提点……这件事,是小婿没替若英多多着想。”陈行辰惭愧说道。

裴少淮南下之后,从海商那儿收购了不少夷人的羊皮卷,里头记载了一些算法算式,便把羊皮卷寄回了京都给四姐夫。陈行辰这段时日,正忙着翻译夷文,推算他们的算式是否正确。

自得其乐。

也确实忽略了一些身边事。

林氏欣慰,说道:“你们夫妻说开了,能为彼此着想,我们便也放心了。”

……

裴少津与户部、吏部商议好船引新策后,很快,朝廷一道圣旨传到了闽地。

州衙里,裴少淮收到弟弟的信,心中欢喜,他把双安州的几个族长叫来议事。

“河间府的布匹加上扬州的茶叶,各族商船装得几成满了?”裴少淮问。

“均分到各条船上,船舱估摸能有五成满罢。”齐族长应道。

几位族长见知州大人神色欢喜,猜到是有好事。

果然,裴少淮说道:“你们只管把船舱先装满,空出来的船只,我自有办法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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