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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来去清清白白。”裴少淮跟儿子解释道,“咱们执笔写字,蘸的虽是墨汁,但笔却要干干净净的。”

小南似懂非懂,点头说道:“所以孩儿上回打碎砚台,弄得一身墨汁,被爹爹教训了。”

裴少淮将洗好的笔晾挂在架上,擦干手上水渍,摸摸儿子的头说道:“笔杆子这般长,便是为了你墨不沾身。”

小风则蹲在院子里,正在为不能将自己种的花草移回京都而伤心。

小南小风南下时还小,对京都并无太多印象,所以回京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场新奇的出行。

午膳后,申二家的一边收拾餐桌,一边与陈嬷嬷唠几句闲话。

“我本想买几匹布料带上船,以便在船上做些针线活,昨日走了好几处布店,蓝布竟都无货,真是奇了怪。”申二家的说道。

陈嬷嬷说:“没了蓝布便拿几匹其他花色的,耽你什么事。”

“孩子识字了,总是穿圆领蓝袍瞧着更文气一些。”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

翌日,同安城的三位族长,带着好几车的名产土仪送到裴府门前,价值不菲。

有道是“知县如扫帚,太守似畚斗,布政是驻袋,回京朝觐时,到处抖一抖,留下万般财”。

各地的官员回京考满时,带点“名产土仪”给势宦权贵,留个好面缘,似乎早成了不成文的规则。

这样的阵仗,在太仓州时,裴少淮就曾见过了。

“大人回京,若不带些土产,岂不叫同僚们看低了,也叫人觉得双安州的百姓不会做事。”齐族长说道。

陈族长也帮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人就收下罢。”

裴少淮拒之不收,他虽知三位族长是出于好意,但仍是严声斥道:“你们如此送行,置本官于何地?又叫本官如何面对清白二字?”

“你们快些拉回去罢!”

裴少淮俨然一副生怒的模样。

三位族长讪讪,道:“这些都是族人们自行凑齐的,可如何退回去?”

“那便换作银钱,用来修缮族学,或供贫苦子弟读书所用,为族里做些实事。”裴少淮两袖一甩,入了府、闭了门。

……

到了离任送行的这一日,数里长街,百姓们团团拥着裴府的马车,一直喊着“知州大人”,送到了渡口外。

家家户户门口摆着清水、挂着明镜,许多喊着喊着便哭了,知州大人不止是“清”和“明”而已,还是“亲”。

到了长街岔口,一群从外县赶过来的百姓,齐齐跪于街上,身后背着漆黑的烧火棍。

他们依次喊道“某县某族曾因粮食高价,误会了大人,特来请罪,请大人教训”,去岁年初时,粮食价高,各县跪求裴少淮出手压价,无果,彼时确有些诋毁的话传出来。

农家父母教训孩子,常常抄起烧火棍就打,他们便背着家里的烧火棍来了。

裴少淮坐在车厢里,并不敢撩起车帘看一眼、回一句,此时正是心头最满最酸的时候。

百姓如此,正说明他做的都是对的,都值得。

直到了城外渡口,裴少淮将下车,几位老妇人挎着竹篮挤到了车前,不停用俚语喊着:“官老爷,秋到了,吃个柿子甜甜口罢。”

论甜果子,大庆之大,唯独一盏盏的红柿子,从南到北都可种植。

南方北方,皆知柿子之甜。

裴少淮可以拒绝三大族的“土特产”,可以忍住百姓们的挥泪送行,但他岂能拒绝老妇人递上来的一颗红柿子?他年头尝过了“甜头”,岂能错过“秋甜”?

仿佛是吃了一口柿子,事情就圆满了。

当他接过柿子,咬了一口,根本顾不得嘴里是什么滋味,只顾着跟百姓们再道一句“真甜”。

“祝大人柿如破竹、万柿顺意、柿叶有成……”百姓们高喊着。

裴少淮被百姓们抢着脱去了靴子,又收了万民伞,闹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得以登船。

官船破开江面,缓缓向前,裴少淮站在船上,向百姓们挥手道别。

原以为送行至此便告一段落了,岂知船刚刚驶至江心,还未走满一里,忽然听闻两岸传来踏歌声。

一声声吟唱在九龙江里回荡。

只见两岸齐齐整整站着两排学子,有上千人,个个穿着读书人象征的圆领蓝袍,双手举着酒盏,对着江心缓缓离去的船只吟唱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1]

一声声的“之子于归”,从学子们口中吟出,又汇成一束,庄严肃穆而又悠长,远行归去的祝福,庄重又满怀不舍。

声音似乎震得江面泛起了微澜,不知是不是江面水雾太大,裴少淮望着两岸齐齐整整的身影,视线渐渐模糊。

此诗出自诗经《邶风·燕燕》,是千古的送行名篇。

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声声不止。

裴少淮大步走至船尾,朝着渐渐远去的众人,三作揖,最后一作揖,久久不能直起身来。

直到船只由江入海,海浪盖去了学子们的声音,裴少淮耳中依旧不绝回荡。

……

齐家堂里,二十七公叫来齐族长,忍住伤感,说道:“世侄,召集大小姓氏,准备向朝廷上万民书罢。”

齐誉不解,问道:“叔公,万民书能留得下裴知州吗?”

“不能,裴知州不单单是我双安州的。”二十七公摇摇头,说道。

他是属于整个大庆的。

顿了顿又言道:“上万民书不为真的挽留他,而是为他扬名声……若如此官员不能扬名于世,何等官员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