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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身负谏言权,却要盯着访单看。

这番话里,就差一句“留你何用”,罢官换下去得了。

毕竟廷议时,辩着辩着,把自己的官说没了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这时,吏科给事中陡然失色,脸煞白着退下了,他本还想着“死谏”证一证文人风骨,然裴少淮一句话把他和六科十三道绑在一块,他哪还敢以一己代表言官,还是让别人来罢。

科官下场,轮到堂上官们。

堂上官是指正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员,未必是正官,但必定官居要职。

假若说废了访单,是动了言官们的谏言权,那么废了堂审,改为堂考,则是动了堂上官们的“拉拢权”。试想,堂审上,堂上官简要几句评语,便可评定一名官员称职与否,决定其是否留京,如此境况下,那些削尖脑袋一心想往上走的人,岂会不攀附达官权贵?

对于那些手握大权的达官们,天子对他们的约束不足,违背天子政令,任人唯亲,事败时所受惩罚往往罪不至死,事成时收益颇丰。如此情况下,单纯以一个“德”字来约束他们,要求他们不要趋利,显然是天真的。

利大于害,权大于法。

结党营私的风气死而不僵,风吹又生。

正因如此,加之皇帝有意究治此风,裴少淮才会提出“堂考”——以考核成绩替代考语,衙门上司的考语只作辅助参考,大大削弱达官们在京察中的影响力,使得下面的人即便不攀炎附势,也有机会往上走。

裴少淮的新策,先考其功,再考其能,最后考察其民心民意。最后这一步很难,但至少先把前头两项落实了。

至于从达官手里削出来的这一部分权限,眼下世道难以交还给民,那就先交还给“法”。

因为动的利益太大,裴少淮遭受的反扑自然也很猛烈,一众二三品大员轮番上阵,个个都是伶牙俐齿,满口祖宗律法、仁义道德。

张阁老、徐阁老、杨大人等自然备了一份说辞,但只要裴少淮没有落入被动境地,他们就不会贸然站出来。毕竟关系特殊,他们当廷帮裴少淮说话,是乏力少功的。

从裴少淮的今日表现来看,他们应当是没机会上场了,这几人只管皮不笑心笑,内里得意洋洋。

有官员说,考语根据“八法”衡量,此“八法”言简意赅,可囊括所有,无人不服。

何为八法?即“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软、不谨”,只消有其中一项,便可罢黜。

这位官员甚至还列出了许多犯了八法而被罢黜的例子,以此说明八法的有效。

王尚书的亲外甥便是因为“不谨”被贬出京的。

裴少淮道:“贪、酷、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软,此六项尚且能有迹可循,犯此六条者被黜不足惜,然‘浮躁’、‘不谨’应以何为评定,大不谨、小不谨以何区分?以不谨的法则来评价下官不谨,此举本就是一种不谨。”

“功过衡量皆应有明确尺度,才可称之为‘谨’。”裴少淮质问道,“诸位大人们,手里攥着‘浮躁’‘不谨’此两条,究竟是真的为了剔除不法臣子,还是为了给无过之臣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以达私心目的?”

大家皆望向吏部尚书的位置,才想起他今日抱恙没来。

裴少淮朝皇帝拱手行礼,言道:“微臣以为,纵使是责罚不职臣子,也应依法而办,方能服众,敦促臣子恪守本职。”

又有人言:“考语乃是上官评下官之语,上官揄扬以表识才之心,下官得蒙重之语,受激励而奋发,如此戮力同心之举,上下相得,到了裴郎中嘴里,怎就不值一文?”

说到这里,裴少淮此前叫人誊抄的考语,就有用武之地了。

裴少淮先举着一份复抄卷说道:“凡是评价六部郎中,必言‘清才济之明敏,吏事饬以文章’,论给事中则言‘敏而果遇事敢言,谅而雅持身克慎’,至于十三道御史则又有‘才力有为而激劝公,操履可慎而声誉著’,小小评语却追求对仗工整,骈四骊六,粗一读美则美矣,再一读,却是浮华成风,贤庸莫辨。朝廷要的考语,要的不是你上下一团和气、谁都不得罪谁,而是谁真的为公为民做事,有所成效。”

又取来一份履历单,让萧内官呈给皇帝,接着说道:“陛下且看这份履历上的考语,单看这几句,只觉得此人珪璋瑚琏,如松如柏,一身君子之风,乃是百世难得之贤才。可再看履历上名为何人,竟是早些年贪掠江西赈银而缢死牢中的奸臣。虽说贪奸之心不露于表面,然而身为其上官,不能察觉一二,反在考语中不吝妙语赞言,可见此浮华之风久矣。”

下官为了得到妙赞之语而贿赂攀附,上官为了拉拢获利而浓墨重彩,考语成了一桩私下生意。

皇帝闻之盛怒,问道:“彼时,是谁人为其写的考语,可在堂上?”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瑟瑟出列,跪道:“老臣年迈眼拙,不识奸佞,恳请皇上准予老臣致仕还乡。”

“晚了。”皇帝厉声道,“为不辜负尔等考语文采,贬官八品,送入国子监誊抄经书。”

其实,何须在廷议上严惩一臣子,皇上此举不过是表明其态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