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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夫子逐一问道:“尔立何志?”

寻常人家里,不外乎是大人们教一句“学有所成,中进士得状元”。裴徐两家却是任由孩子们自己来答。

小南小风已近七岁,受父亲影响颇多。

小风想起父亲与她的谈话,父亲说当才女不难,难的是天下女子皆能如愿,堂堂正正参加科考。遂应道:“回太先生,云辞立志读书,行他人未行之路,直至女子可以不受俗世眼光所困为止。”

等到父亲老了,她也老了,头发白了,依旧不息。

这可能是一条一生都走不到尽头的路。

小南性子安静,心志亦高,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是另一个志向。他道:“回太先生,小子愿世人吃饱穿暖以后,能走出一方田亩,走出家门乡里,愿同龄者皆可如愿读书,识字而品读书卷。小子尚不知能做什么,欲以所愿立志。”

“善,民富而教。”夫子道。

百姓不再受困于一日三餐,可以从泥泞的田间走出来,这才是识字、开启民智的起点。

轮到正叙小子了,他年岁比哥哥姐姐小不少,学问自然比不得他们,他挠挠后脑勺,机灵应道:“小子愿像大伯、父亲一般,为国为民做事。”

开蒙礼结束,段夫子看着石亭旁的洗砚缸。

这个白瓷缸随他辗转各处未曾弃,陪了他三代的学生,蘸水写字,如今要交到新一辈的手里。

夫子道:“从今日起,尔等要如父辈一般,蘸洗砚缸之水练习书写。”想起小辈们方才的立志,又感慨,“一样的洗砚缸,不变的清水,到了你们的手中,终将写出不一样的文章。”

“学生谨记太先生教诲。”

礼成,小辈退下。

段夫子脸上的红晕一点点弥散,他握着少淮的手道:“少淮,因为这身寒疾,我困于榻上,已经许多年没能出去看看冬景,看看雪松了,你领我出去走走可好?”

周边人皆已红了眼眶。

段夫子又望向徐阁老,笑问道:“老同窗,让少淮领我出去走走可好?”

徐阁老点点头,明明哭着却还笑,道:“好,都好。”好友的遗愿,岂能不允?

段夫子止住了要尾随的少津、言成、言归,他道:“为师会回来的。”

裴少淮将自己大氅捂在夫子身上,推着夫子从正门出去,穿过巷子,在附近找了一片冬景。

田间覆着白雪,不远处的矮山上几株苍苍,唯独雪松绿意依旧,松枝上的残雪映得更翠。

段夫子心满意足。

“少淮,你替我来办身后事罢。”夫子道,“叨扰徐兄这么多年,最后这点琐碎事,就莫再叨扰他了。”

裴少淮紧紧握着夫子的手,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点了点头。

“傻孩子,莫哭。”夫子已无力为他拭去泪水,只能继续吩咐后事,段夫子道,“世人皆道,人死之后,理应回归原点,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我亦不能免俗。”

裴少淮知晓,段夫子想回的不是故里,遂静静听着。

“我说的不是故里,自我残废无用以后,我与段家庄便毫无瓜葛了,我不愿为了入乡冢,而使他们能拿着我的灵位,向你们邀功请赏。”

“为师的原点,在白鹿洞书院的后山上,那里才是我这身残躯出生的地方。”

“那年,若非徐兄夜里登山相救,我早该魂断西天了,又岂会有后来的这一番精彩境遇?”

“所以,将我埋在那里罢,不必有碑,不必有名,不必有香火。”

裴少淮乱得手足无措,满脸泪痕再无平日的半分稳重,他带着哭腔应道:“好,皆如夫子所愿。”

至少夫子说,他后头的这番境遇是精彩的。

交代完后事,夫子最后再看了一眼山上的雪松,不舍道:“少淮,回去罢,我……有些困了。”

裴少淮醒过神来,再不敢慌乱。

他用大氅裹住夫子,将夫子从轮椅上抱起,紧紧抱在怀中,步子稳而快地往回走,一路不停地说着:“夫子,我们就快到家了……”

独留磨得光滑的轮椅,空对着雪地、晴空与青松。

……

回到徐府,众人看到裴少淮满脸泪痕,步子慌快,便知晓夫子已是弥留之际了。

夫子躺在榻上,目光扫过他教的每一个学生,仿佛在无声念他们的名与字。

徐望,字骋目。

徐瞻,字千里。

徐言成,字子恒。

裴少淮,字伯渊。

裴少津,字仲涯。

徐言归,字远行。

虽不是他取的名,却全都是他取的字。

段夫子欣慰笑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你们都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