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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门后响起人声,才缓缓从地上爬起,细细掸掉裙上的尘土,抹去脸上的泪痕,表情平静,同之前判若两人。

垂下眼眸,想起安排她为晋王献舞的杨乐工,想起女官眼中的轻蔑,想其周围人讥讽,想起自己被带走时,丫鬟如释重负的表情,刘良女双拳握得更紧,指甲扎入掌心,一缕鲜血自指缝溢出,牵成粘稠的细线,慢慢垂落。

血珠落到地面,滚上一层尘土,再看不出原本颜色。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点两名百户,数名校尉,携天子令赶往太原。

同日,朱厚照头戴乌纱帽,身着麒麟服,坐在诏狱囚室,同杨瓒讲经论史,谈及观政所得。

“父皇已下旨,命于固原、兰州、环庆等处再行开中法,着两淮、两浙、长芦及四川盐课共备五千万盐引,三月俱换粮秣,以资边储。”

“五千万引?”

杨瓒神情微顿。

假使一引能换五石粮,减去各种折损,五千万盐引至少能换两亿石粮。如此大手笔,难道北边又有战事?

“殿下,可是北疆不稳?”

朱厚照奇怪的看了杨瓒一眼,“杨编修为何有此问?”

“臣只是觉得,秋粮未收,纵有往年积累,一时之间,怕也凑不出这么多粮食。臣忧心有不法之人铤而走险,以次充好,以沉充新。”

总不能说,朝廷突然换这么多粮,他感到不安吧?

真为解决军粮问题,当细水长流。这么大的动作,当真像是火烧眉毛,要做一锤子买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事情都不太对头。

“杨编修之言同李阁老颇为相似。”

“李阁老?”

朱厚照点头,接着道:“李阁老还说,所需过多,民有不济,请父皇宽限些时日。”

杨瓒沉默。

弘治帝明显没改主意,否则也不会颁发旨意。

“父皇明白李阁老的苦心,却言时间紧迫,等不得。”

“时间紧迫?”

“孤也不甚明白。”朱厚照神情微黯,“然父皇的精神愈发不好,只道其中因由,须得孤自己想明。”

囚室中陷入沉默,朱厚照很是苦恼,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觉悚然。

莫非天子要撑不住了,担心北边鞑靼趁机-进-犯,提前做出准备?

“杨编修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殿下,臣愚钝,亦是不明。”

就算猜中了,话也不能出口。嘴快的后果,极可能是项上人头难保。

“哦。”

朱厚照颇为失望,杨瓒趁机转开话题,讲起他在牢中读过的唐人游记。

言及边塞风光,唐军雄浑,朱厚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马踏匈奴,扬鞭突厥,何等的英雄豪迈。”

杨编修舌灿莲花,青葱少年朱厚照顿觉热血沸腾。

谷大用和张永守在囚室旁,同样听得入神,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热血沸腾。

明朝宦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奸佞,亦有怀恩何鼎等正直之人。跟随太宗起兵靖难的郑和等,更是战功卓著,名垂青史。

弘治朝不乏能束身持正的宦官。如接替蒋万,以御马监少监出任宣府镇守太监的刘清,便颇富军事才干。

杨瓒话中描绘出的场景,不只深深吸引了朱厚照,更让谷大用和张永沉浸其中。

他日殿下登基,垂统八荒*,咱家未必不能出镇一方,留下身后之名。

人性善恶,本无定论。

孟子、荀子、告子的学说,自古争论至今。

然无论善恶,凡非出世之人,财名利禄,美眷高宅,总有一好。

察觉谷大用和张永表情中的变化,杨瓒心下思量,比起财禄,此二人似更好名。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和中官过从甚密……杨编修暂无过多考虑。

一篇游记讲完,朱厚照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时辰不早了。”

见对方端正坐着,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出声提醒。

“还早,杨编修不如再讲一篇。”

“殿下先时同臣约法三章,当一言九鼎。”

朱厚照眨眨眼,样子有些可怜。

杨瓒石心不动,坚守原则。

约定什么时辰,必须什么时辰。天子和三位阁老都看着,翰林学士在文华殿等着,他一时心软,回头又要在诏狱多住几天。

“好吧。”

杨瓒不肯通融,朱厚照只得起身离开,临行不忘将游记顺走,道:“此书甚好,孤大得其味,当细品。”

看着太子将游记-塞--进怀里,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听闻刘学士为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臣不才,于《宋纪》有几分拙见,殿下复来,可讲读其中一卷。”

资治通鉴?

朱厚照顿觉头皮发麻,忙不迭摆摆手,逃之夭夭。

原想着明日就来,若要讲读《资治通鉴》,还是多等上几天。说不定杨编修狱中无聊,会将此事忘了。

怀抱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朱厚照起驾回宫。

独坐囚室,杨瓒翻开藤箱,不禁摇了摇头。

《资治通鉴》,大部头中的大部头,单是《宋纪》便有十几卷。杨小举人读过几卷,却没能详解。同太子讲读此书,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今日为太子讲了一本“闲书”,总要有所补救。希望天子和三位阁老能网开一面,千万别和他计较。

相比杨瓒,狱卒却是喜眉笑眼。

自己搜罗的书,不只合杨小探花的意,更让太子殿下喜欢,如何能不高兴?日后在家族牌位前上香,在族人面前道出,更是天大的脸面。

杨探花果真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贵人!

翌日,朱厚照没来,杨土却被狱卒带了进来。

“杨土?”

“四郎!”

牢房门打开,书童立时红了眼圈。

“四郎,我总算见着你了!”

越过杨土的肩膀,杨瓒看向狱卒。

狱卒忙笑道:“小的到福来楼送信,这位杨土小哥却是不信,跟着在诏狱外守了几日。牟指挥使下令不许放人-进-出,小的也没办法。”

那为何现在就放进来了?

“是顾千户见这小哥忠心,许他见杨老爷一面。”将钥匙挂回腰间,狱卒继续道,“不能耽搁太久,申时末必须离开。”

杨瓒点点头,狱卒不再多言,转身走远。

杨土哭得打嗝,杨瓒一边安抚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无论顾卿出于何意,这份人情,他都是欠下了。

人情债不好还,为何他却觉得自己赚到?莫不是在诏狱日久,思考回路已发生变化?

站在囚室中,杨编修很是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