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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当此吉日,朕不取尔性命。罢黜官职,交罚银后自可归乡。”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

“罪人领旨谢恩!”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

如想翻身,送子孙再入朝堂,必要同文官集团断情决义。其能抛弃自己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天下,终究姓朱。

哪怕被文官孤立,被言官讥讽弹劾,只要天子不弃,便能安稳无虞。

翰林院侍读杨瓒,便是最好的例子。

刘玉后悔,为何没能早早醒悟,以致落到今日下场。

好在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还有机会。

“罪人谢陛下隆恩。”

跪在青石上,刘玉四叩首。

旋即起身,主动除下官袍及乌角带,再行礼,随大汉将军走出殿外。

正月的神京,虽久未落雪,仍是冷风侵骨。

天子令刘玉罢官归乡,交出罚银,却未行廷杖,也未下其牢狱,殿外禁卫自不会上前押解。反有中官送上一件绢布外袍,并一顶纱帽。

“多谢。”

刘玉拱手,中官侧身让开,道:“刘御史要谢,便谢天子,咱家不过奉命从事。”

“罪人已非朝官,公公直呼玉名即可。”

“那咱家就放肆一回。”刘瑾笑道,“说起来,咱家同你也是本家,年岁又不及你,觍颜称一声兄长。”

“公公客气。”

“这里不是常叙的地,咱家同你得缘,若不嫌弃,便赠你一句话。”

“罪人聆听。”

“归乡之后,多关注海边动静。”

海边?

刘玉面现疑惑,刘瑾笑眯眯将他拉到一旁,左右看看,凑到刘玉耳边,低声道:“宁波府……”

明有律令,士人不可在本乡为官。

刘玉出身宁波府,先祖曾随郑和船队出海,是赫赫有名的海商。朝廷海禁之时,弃船上岸,耗资巨繁,购下良田千顷。又托往日关系,手捧金银打点上下,想方设法更改户籍,成为民户。

现今,刘氏子孙已遍布江浙,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豪-绅。

刘玉出身旁枝,少而好学,考中进士,颇得本家看重,家中亦有良田商铺。

此番归乡,官职虽无,活下去却不成问题。

本以为要等到儿孙发迹,才能翻身,结果刚出奉天殿,便遇上天子身边伺候的中官。

更重要的是,其言是奉天子之命!

“兄长切记,行事务必隐秘,旦遇有商船出海,都要细细记下。如能联络上几名海商,那就更好。”

“海商?朝廷已经禁海……”

刘瑾袖着手,不说话,看着刘玉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见状,刘玉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绝不单是“赠言”这么简单。

“实话告诉兄长,这事牵扯不小,办好了,别说恢复官身,归京指日可期。”

听闻此言,刘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此事,可是……”陛下之意?

刘瑾仍是笑,遇上杨瓒,他只有成猪头的命,对付这些心心念念向上攀登的朝官,有一个算一个,手到擒来,熟练得很。

“有些话不好明讲,兄长心中知晓便是。”

不点头,也不否认,让对方去猜,这才是说话的艺术。

可惜啊,姓杨的和他犯冲,见到面就抽,否则,他必会是天子身边第一人,哪里有那几个棒槌卖好的余地。

聪明人最容易多想。

刘瑾又说了几句,将司礼监掌印的吩咐,捡重要的告知刘玉。后者自以为意会,郑重接过刘瑾递出的铜牌,腰背挺直,脚下生风,再不见半点颓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办好这件事,未必没有重返朝堂的希望。

目送刘玉离开,刘瑾收起笑容,一溜小跑,往司礼监复命。

文臣要收拾刘玉,厂卫早已得讯。今番行事,不过顺势而为。能发挥作用固然好,没有建树,也不废什么。

至于他手里那块铜牌,虽出自东厂,却没有暗藏的刻印,只要不承认,又是一个伪-造的罪名,压根用不着担心。

司礼监内,戴义端着一盏热茶,正同陈宽商量遣人南下之事。

一名小黄门来报,刘瑾等在门外。

陈宽当即皱眉,戴义却是笑道:“来了?让他进来。”

走进室内,刘瑾恭敬行礼。

王岳下令收拾他,执行人却是戴义。每回见到戴公公,刘公公都禁不双腿打颤,很想转身就跑。

“见过戴掌印。”

“恩。”戴义点点头,“事情都办妥了?”

“回掌印,办妥了。”

刘瑾小心觑一眼戴义,将如何交代刘玉,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做的不错。”戴义难得给了刘瑾一个笑脸,“这事,咱家自会禀报天子。”

言下之意,没事别多嘴,不然一天照三顿收拾。

“是。”

刘瑾低着头,额际鼓动,终究没敢驳口。

等他退下,陈宽眉心皱得更深。

“这个奴婢早该除掉,为何还要用他?”

“王提督的意思。”戴义饮一口茶,放下杯盏,“甭管是什么人,现下还能用。真用不上了,找个罪名捏死便是。”

如果是文华殿时期,戴义未必会出此言。

天子登基之后,明显远着刘瑾,杨瓒几次动尺子,旁人没事,刘公公两成猪头。

朝堂宫里,一个赛一个人精。

刘瑾现下是什么地位,司礼监上下,都是一清二楚。

“到底伺候天子多年,不忙着动手。”戴义道,“牟斌那边递话,明日就派人出京,东厂这边,遣两个颗领班跟着。多点几个番子,遇事也好有个帮衬。”

陈宽点头。

“趁着这段时日,十二监上下好好查一查。”

“查十二监?”

“清宁宫送来那两个奴婢,倒出不少事。西北边那两位,手可不是一般的长。”

“合适吗?”

天子将要大婚,万一闹出事,可不好收场。

“陛下大婚,十二监都要派事,正好调人。上上下下忙得较大后脑勺,暗中捆几个到司礼监,一时半会也传不出消息。换到平时,可没这么好的时机。”

“有理。”陈宽想了片刻,道,“既如此,我先去安排,免得到时候生乱。”

“也好。”

两人商议时,早朝将届尾声。

不出正月,各地没有官文递送,朝堂之上,无外乎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解决了刘玉,皇庄一事便不能急。

比起地方官员借采选收受贿赂,重议设立在皇庄附近的收费关卡,明显更为重量级。

稍有不慎,事情没办成,自己也要搭进去。

大家都不想做锄头椽子,又无他事参奏,奉天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文武百官不说话,以为天子会宣布退朝。

没料想,天子突然出声,连颁数道圣旨。

“革宁波府台州府补盗通判,及观海卫、昌国卫、海门卫、金乡卫、盘石卫补盗主簿。查其任职期间,渎职不法,收受贿赂,纵容走私,逮捕进京,严惩不贷。”

“命工部加快铸造金牌七十面,赐云南四夷车里居民宣慰使司等衙门。并造石牌五面,赐朝鲜。木牌二十面,赐倭国。”

“敕兵部郎中谢丕为正使,兵科给事中严嵩为副使,使倭国,传上朝圣意,赏赐木牌。

“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为正使,户科给事中王忠为副使,使朝鲜。”

旨意下达,群臣鸦雀无声。

谢丕傻眼,顾晣臣亦傻眼。

出使之人,当由礼部及鸿胪寺择选,怎么就点到他们头上?

严嵩和王忠则颇为激动,前者更看向杨瓒方向,面带感激。

不是杨侍读提携,天子哪会记得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更不用说,命其为使臣,出使外邦。,

杨瓒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的确是他挖了个坑,埋了谢状元。顾榜眼为何也在坑内,百分百不关他的事。

只能说,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挖坑埋人的功力逐日攀升。

单单出使倭国,的确有些刺眼。加上朝鲜,好歹能够遮掩。

只不过,赐倭国金牌,朝鲜石牌,当真不是故意?

杨瓒捏捏手指,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背景。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心情大好。

他的确是故意。

混淆各方视线是其一,趁机撵走弘文馆中那几个朝鲜人是其二。若是能趁机让倭国和朝鲜掐起来,更好。

像如杨侍读所言,一个死皮赖脸,总想占自家便宜,另一个占便宜不成,直接开抢,屡揍不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掐死一个少一个,正好磕瓜子看热闹。

只要国朝万民平安康泰,管他邻邦腥风血雨。

于是乎,在杨小探花的努力下,在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风华正茂的正德帝,开始四十五角倾斜,越长越歪,再也扶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