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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天已经开始长了,北方的春寒却迟迟不肯离开,只路旁的草地偶尔泄出几分新绿。

铁路招待所二楼一间小隔间里,可容纳二人的小火炕将将烧起来。

田翠芬外套穿不住,脱下来挂在了门边的衣架上,这才拎起绿色踢脚线旁竹编外皮的暖水瓶,给对面的姐弟俩各倒了一杯。

“咱们也有五年多没见了吧?我们走的时候,万辉才这么点高。”

她在胸前比量了一下,“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刚才在车站我都没敢认。可惜家里炕塌了,这两天正在盘,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只能让你们将就住在招待所。”

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巴不得对方别住自己家,最好来都别来。

当年土地改革,她家老李因为在柜上做过账房,成分很有些敏感。为了不被东家连累,只能牺牲家里唯一的儿子,和民兵连长夏老三的闺女订了娃娃亲。

夏老三能干,为人刚正,关键是根正苗红,这一关很快就有惊无险地过了。

老夏家那闺女长得也没话说。

夏老三媳妇本就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夏芍随了她妈,晒一整个夏天,皮子也白得能掐出水来。刚才在车站,都是蓝绿色衣裳麻花辫,就她一眼便能让人瞧见。

不过再漂亮,现在也配不上她家宝生了。

东北这地方地广人稀,建国后一直缺工人。老李有门路,57年就带着一家人来了东北,现在是蔬菜副食商店的会计,宝生也招工去机械厂做了工人。

老夏家还在关里农村刨食呢,能说个城里媳妇儿,谁愿意要个乡下丫头?

偏偏夏老三帮过他们家,退婚这事儿他们还不能主动提,只能拖,省的被人说不地道。

所以四年前夏芍满了十八,他们压根没提结婚的事,甚至信都没往关里寄一封。

本以为老夏家心里有数,知道配不上,自己就重新给闺女找婆家了。没想到这家人见他们过好了,竟然死皮赖脸扒着他们家不放,上赶着把闺女送了过来。

三天前收到关里的来信,她和老李半宿没睡,到现在还气得肝疼。

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落脚后就不该写信回关里报平安。

还好夏老三在三年饥荒中没了,夏老三媳妇又是个不顶事的,夏家只来了个半大孩子送亲,好糊弄得很。她说家里没地方,他们就真信了,跟她来了招待所。

田翠芬故意叹了口气,“信你李大爷收到了,我们也知道你们这次来的意思。不是我们拖,实在是你宝生哥当兵去了,为了当兵还把户口改小了三岁。他们部队有规定,得满25才能结婚。”

李宝生比夏芍大两岁,今年二十四;改小三年,最少要再等四年。

可夏芍已经等了四年,再等,就是二十六七的老姑娘了。

对面的夏万辉立即皱起眉,田翠芬一见,语气愈发抱歉,“我也知道小芍不小了,再耽误下去该有人说闲话了,可你宝生哥非要去,我和你李大爷也拦不住。实在不行,有那合适的你们就再给小芍找一个吧,这事儿是我们没考虑周到,我们家绝对不挑理。”

农村人结婚都早,姑娘家二十二岁已经不小了,何况二十六七?

就算老夏家受得了那些闲话,三四年后她也有别的法子,夏芍总不能等到三四十岁吧?

果然这回对面不只是皱眉,脸色都变了。

“怎么不早说?前两年我爹就写信来问结婚的事,你们回都没回……”

夏万辉腾地站起,还想说什么,胳膊被夏芍拉了一下。

从刚才起夏芍就没怎么说话,一直低垂着眉眼,像是因为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心生胆怯。见夏万辉望来,她还摇摇头,弄得夏万辉看她半天,又气鼓鼓坐了回去。

田翠芬就知道夏芍跟她妈一个样,胆子小又怕事。

当初她家来娣可没少欺负这丫头,使唤她干这干那,她哪回不是忍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反正只要把这姐弟俩打发回去就行了,这样正好。田翠芬只作没听见,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盘子扣好的饭钵,“这是下午才包的包子,你俩早点休息,明天我买票,送你们回关里。”

她一走,夏万辉就重新跳起来,急得在屋里打转。

都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家里也不会主动把夏芍送过来。

夏老三这人能干了一辈子,别人挣10个工分,她能挣12个。

可再能干,也架不住三年饥荒,每人每月只能分12斤粮。前两年没的吃,什么地瓜皮、榆树皮、麦麸子、玉米核……全都上磨推了,掺在了粮食里。

夏老三胃口大,一口气吃了太多玉米核,大解解不出来死了。

当爹的一没,家里只剩大哥一个成年整劳力,做弟妹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夏万辉还好,有夏母偷着贴补一点。夏芍因为是闺女,多喝一口糊糊都要被大哥拿筷子敲。长时间饿下去,终于受不住,在春耕的时候偷吃了队里用来做种子的玉米。

为了防止鸟雀扒开泥土偷吃,那些种子可都是用农药泡过的。

当时夏万辉听到动静跑过去,夏芍已经不省人事了,嘴里还在往外吐白沫。队里的赤脚大夫连灌了五六碗绿豆水,才勉强救过来,吐出来的玉米粒都是整个的。

玉米粒那么硬,要不是饿急眼了,谁会整个往下咽?

夏母这回是真吓怕了,又实在管不了儿子,只能让闺女避出去,来东北嫁人。没想到大老远跑过来,李宝生竟然当兵去了,这一时半会上哪儿给他姐找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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