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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雨早停了,院子里的小果树下铺了一层黄色落叶。

夏芍开了屋门出来洗漱,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淡定,见夏母正在做饭,还笑着问了句早上吃什么。完全看不出在雷雨声的掩盖下,她也有过迷茫和脆弱。

“妈妈!”小半夏噔噔噔跑出来,举着根皮筋让她给自己梳头发。

夏芍把女儿抱进屋里,放到椅子上,接了皮筋,把她刚有点长度的黑发抓了个冲天揪。

小半夏扶着写字桌的桌沿,站在椅子上仔细盯着桌上的镜子,还伸出小手摸了摸,“好看。”

“好看,咱们半夏怎么扎都好看。”夏芍抱起女儿亲了亲,正要把她放到地上,去抱后面出来的儿子,半夏突然伸出小手,在她眼角摸了夏,“红的。”

夏芍一愣。

小半夏已经搂住她,在她的头顶拍了拍,“妈妈不哭。”

怀里的小身子软软的,让夏芍差点没绷住情绪,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

看到小承冬也仰脸望着自己,夏芍蹲下/身,把两个崽都搂过来,压低声音,不想外面的夏母听到,“半夏看错了,妈妈是大人,大人怎么会哭呢?”

“可姥姥是大人,姥姥晚上哭哭。”

小半夏的话再次让夏芍一愣,“你说姥姥晚上哭?”

半夏点头,就连小承冬也搂着她的脖子,“在被窝里,姥姥不让说。”

夏芍心里一沉,还要再问,外面突然传来陈寄北的声音,“妈!妈你怎么了?”

她赶忙出去,正好看到陈寄北丢下柴火,接住软倒的夏母……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躺躺就好了,你们不用管我。”

夏母是被陈寄北跟夏芍扶回屋的,放到炕上缓了好半晌,才找到力气说话。

她虽然身体不好,但来东北之后吃得饱,有点小毛病也不严重,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苍白。

夏芍能看到她脸上的憔悴和眼底的暗淡,就如自己刚穿越过来睁开眼,看到她在炕边握着自己的手,说都是妈对不住你,边说边掉泪时,流露出的神色。

这让夏芍又想起两个孩子的话,“妈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夏母没说话,紧紧闭上眼,眼角却还是有水光闪烁。

两个孩子一见,忙趴到炕边喊姥姥,被陈寄北一手一个,暂时抱了出去。

听到门关上,夏母这才放任眼泪流下来,“我昨晚梦到万辉了,还有广播。广播里说国家派了高炮部队上战场,万辉就是在高炮部队,我记得一清二楚……”

母子连心,夏芍已经很努力在瞒了,还是没瞒住。

之前她拿了假信给夏母,夏母反应就不太热烈,估计也是有什么第六感,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夏芍喉头发哽,“妈你别担心,之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接受不了。寄北他表哥的大舅哥在部队,已经打听到了,万辉他们团刚出发不久,不方便,过段时间说不定就有家书回来了。”

夏母听了,还是半晌没做声。

夏芍握住夏母的手,还要再劝,夏母突然反手回握住她,睁开眼,“万辉会好好的,咱们都要好好的,等他从战场上回来。妈还有你,有小陈、承冬和半夏。”

言语笃定,还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妈知道你不说,是怕妈担心,你别怪自己。”

到了这种时候,体谅女儿依旧多过于体谅自己。

夏芍心里酸酸的,突然就想起了奶奶,想起上辈子那个和自己没什么缘分的妈。

夏母见她抿了唇不说话,再次拍了拍她,“行了,我没事,你去让小陈跟两个孩子进来吧,别吓着孩子。你俩这也该去上班了,饭还没吃。”全是关心别人的话。

夏芍跟陈寄北哪能放心,还是轮流请假,在家照顾了夏母两天。

大概是有两个孩子在身边闹腾,能让人多一点开怀,少一点烦恼。而且夏芍也说了,战场上也能写家书,好歹也是个盼头。

果然到了月中,终于有没贴邮票的家书到了,信上还嘱咐夏芍别告诉夏母。

“一个个的都这样。”

夏母忍不住数落,又忍不住激动地落泪,抱着信,晚上睡觉都放在枕头下,更是每天听广播,关注前线的战事。

另一边,省城食品厂来学习的人也到了。

来人很低调,下了车自己找来的厂里,点名要找夏芍。

夏芍亲自出去接的,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得意,更没有讥嘲。

这种大方又大气的态度,反而衬得省城食品厂狂妄自大,还不如江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

这让省城食品厂来的两个人更加难受,尤其其中一个人还是在上次培训中见过夏芍的。

回去后车间找他们问话,那人想了想,“不好说,厂子是不大,但他们研究配方那个人很年轻,才二十来岁。这个年纪,谁也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出新东西。”

才二十来岁?

几个大师傅都有些意外,“这个年纪,应该还在做学徒吧?”

他们那个时候,二十来岁就算不是学徒,也只能听师父的做点简单东西,哪可能研究配方?

几人都不大信,“估计是故意捧出来的,还是先看东西吧。我那时候不也有个少东家,年纪轻轻就能研究这研究那,最后搞半天,全是背后有人给他想的。”

别管信不信,反正没几天,省城食品厂总算把葱香苏打饼干上了。

到了年底要评选省先进工作者和先进工作集体的时候,江城推荐的名单里也有江城食品厂。

而且因为东西销量不错,他们这次的交流会办得成功,最终还真拿到一个先进工作集体。

奖是夏芍和车主任去省里领的,老罗说自己只是质检员,怎么也不肯去。奖状拿回来,他却亲自盯着人贴在了车间办公室,还感慨:“怎么没给小夏个先进工作者?”

“哪有两样都给同一个单位的?省先进没有,这回市里不是有她吗?”温副主任笑道。

“办了这么大个交流会,再没有,市商业局那帮人干脆别干了。”老罗冷哼,“对了,我听说她家陈寄北今年也是市先进,这全市就十个,他们两口子占了五分之一。”

“要不是他俩工龄不够,早就该有他们了。”车主任说。

老罗一想也是,“全省都没几个会做圆肚子木桶的,她家小陈一去,土产不仅不用出去找人修找人做了,还能接其他厂做桶的活,这桶都快成他们单位特产了。”

提起陈寄北,老罗不免想起胡副主任那句口头禅,“这个老马。”和胡副主任一样摇摇头。

“老马也快要退了。”温副主任说,“听那意思,他准备直接退,不想多延了。”

“他不想多延了?”老罗有些意外。

车主任也没想到,“退休了工资可没现在高,再说何二立现在能接手木匠房了?”

“二立现在已经能把桶做出来了,就是速度差点,再练个半年,应该能提一提。车间要实在不放心,大不了我退了之后过来盯着点,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干。”

马四全坐在酿造车间办公室里,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至于工资少……”

他看向刘主任和胡副主任,“你们也知道我没别的心思,就一个儿子,手还不太好使。我准备跟厂里打申请,退休后我还回来帮忙,让小宝来厂里当警卫。”

警卫的工资跟八级工,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退下来,还愿意无偿回来帮忙,只想给儿子找个工作,厂里八成不会反对。

厂里果然没有反对,转过年七月,马四全退休,马小宝也正式成为了食品厂的一名警卫。

夏芍跟陈寄北去喝何二立女儿的满月酒,何二立还说起此事,“给他找个班上就对了,省的他整天在家摇晃。当初他就是没事干,才会跟一群不务正业的瞎混。”

说这话的时候,何二立完全忘了自己当初也是那不务正业的一员。

金美云上月初生了个女儿,他正抱着自家闺女给好友瞧,“看到丽华这腿没?助产士说了,她这种手长脚长的将来肯定长大高个。还有她这嗓门,刚下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儿子。”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婴儿就大哭起来,嗓门大的几乎能掀翻屋顶。

“你们看你们看,我没说假吧?”

何二立个当爹的还与有荣焉,看得何婶儿拍了他一把,赶紧将孙女抱去喂奶了。

夏芍也听他吹闺女吹得耳朵都快起茧了,转移话题,“厂里要开始招家属工了,你知道吧?”

“知道。”何二立说,“我已经把美云的名字报上去了。还好当初听了你的,丽华一下生就花钱找人,给美云把户口落了,不然不知道错过今年,还得等几年。”

夏芍是62年的家属工,如今已经是66年了,足足隔了四年。

何二立说的是这个,夏芍却知道要是错过了今年,要等的恐怕就不止四年了,甚至等不到。

改革开放后知青返城,各大工厂也开始招工,允许退休工人的子女进厂接班。但工作岗位和返城的人数远远不成正比,到时候别说找工作,想落个户口都难。

金美云也是运气好,卡在食品厂招家属工之前落了户口,孩子刚满两个月,她就去食品厂报到了。

人分在了酱菜车间,两口子每天一起来上班,把孩子送去何婶儿那里,晚上又一起下班,接上孩子回家。何二立个废柴蹬不动自行车,有时候还要换金美云带一会儿他。

也就在这些家属工努力适应着生产的时候,江城出现了戴着红袖标的学生。

夏芍中午下班,正碰上一群年轻面孔操着外地口音,挺胸昂头,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饭。

那抹鲜艳的红像一个信号,昭告着什么的来临。

夏芍神色不觉变得肃穆,正要等那行人过去,吕大爷在身后叫她:“小夏,有你的电话!”

见她回头又补充:“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