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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江逾白早有准备。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掏出四篇论文,从容地站到了林知夏的身边。

林知夏果然注意到了他,很惊讶地问道:“江逾白,你也看过这几篇论文吗?”

“看过。”江逾白简略地回答。

他的家庭教师,教过他一个诀窍。

阅读一篇论文,不必浏览全文内容,只要扫一眼摘要,就可以确定一个大方向。

于是,他简述道:“沈昭华教授最新一篇论文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陆架环流。”

“对的!”林知夏自然而然地接话,“那篇论文总体上对二十世纪的渤海、黄海、东海的海陆架环流进行了模拟,模型产生的计算结果与实际观测的趋势数据相吻合。”

说完,她提笔,笔尖指向桌上一篇等待批改的论文。

“我……我可以在纸上写字吗?”她抬头望着沈昭华。

沈昭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对科学的天然向往。在面试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时候,沈昭华总是希望自己能招收到类似的学生。

这样的学生,将在学术领域大有作为。或者说,沈昭华更愿意培养他们,帮助他们大有作为。

每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生,都是沈昭华的人生作品之一。她今年六十七岁,已经走完了至少三分之二的人生历程。趁着自己尚未老眼昏花,她想竭尽全力,多培养几个接班人。

海洋物理学是个新兴学科,广袤的未知世界仍在等待探索。

沈昭华和她的学生们,只要向前迈出一小步,争取代代相传,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就能推动人类史上海洋科学的最重大突破。

通过简短的学术交流,沈昭华察觉到林知夏的天赋异禀。

最重要的是,林知夏今年才九岁。

她太年轻了。以至于,她能创造无限可能。

除此之外,她明知自己与常人不同,仍能保持不骄不躁的态度,简洁而谨慎地阐述思路。

旺盛的求知欲,使她跨出了安全区。

她主动向沈昭华提起:“我想修改一下这篇文章的数据模型。”

沈昭华为她搬来一把椅子:“你想写多少,就写多少。”

林知夏毫无犹豫地坐在椅子上:“这篇文章,构建了一个海洋特定区域的粒子动态浓度变化的确定性预测模型。我有一个不懂的地方,为什么这里采用了确定性模型呢?”

这篇文章,正是出自牛思源之手。

牛思源是沈昭华今年新招进来的研究生。

用通俗的眼光来看,牛思源是个积极勤奋,爱做学问的好学生。

不过,两个多月前,牛思源在海洋水族馆里提出的疑问,竟然被林知夏当面给予解答。为此,牛思源头痛了好长一段时间。

牛思源今年二十三岁,正值大好年华,风华正茂。他被仰慕已久的导师选中,满心欢喜地踏入科研世界,正准备大刀阔斧地猛干一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后,他就被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教育了。

这,怎么可能呢?

牛思源一直认定,林知夏的父母都是教授之类的高级知识分子。

教授夫妻在家聊天,难免会讲一些术语。那些闲言碎语,就被林知夏听进了耳朵。

听说林知夏要来拜访沈昭华,还会带上她的爸爸,牛思源昨晚上都没睡好。他失眠到半夜,今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马不停蹄地跑向了物理海洋系的实验楼。

牛思源来得正好。

他推门进入时,导师沈昭华双眼一亮。

牛思源一下子跟着高兴起来。他还以为自己刚交的那篇论文,写得特别优秀,特别完美,获得了老师的赞许和认可。

他一时没留意趴在桌边的林知夏。从他的角度看来,林知夏被台式电脑的显示屏挡住了。

他凝望着沈昭华,语气里暗藏期待:“沈老师,我那篇论文,你看过了吗?”

出乎他的意料,沈昭华面带微笑地回答:“暂时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老师见了他就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老师脸上温暖如春天般的笑容又是因何而起?

为什么老师激动得像是发掘了人生的新意义?

牛思源正在思索,忽然,他听见林知夏喊道:“我正在阅读你的论文!牛思源学长,我可以和你聊一聊你的论文内容吗?”

牛思源定睛一看,林知夏正好露出小半张脸。她的双眼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对知识的渴望。

她还用粉红色草莓发绳扎起了双马尾——在牛思源的眼中,那是来自地狱的小恶魔头上长出的两只角。

林知夏在那篇论文的空白页,写了一大段的概括和公式推导。

毫无疑问,这位来自地狱的小恶魔即将为牛思源带来一场残酷的末日审判。

牛思源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宛如在大白天撞鬼。

旁观许久的江逾白笑出了声。

江逾白只笑了一声。但他的态度非常明显。他乐于看到林知夏给这位研究生带来当头棒喝——这证明了林知夏的实力强劲又雄厚。将来的某一天,江逾白打败林知夏时,想必会更有成就感。

而牛思源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导师沈昭华因为林知夏的存在而欣喜不已。

他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心里生出一丝羞耻,嘴上仍然倔强地问道:“你对我的论文有修改意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牛思源屏住呼吸:“我哪里写得不对?”

林知夏平静地阐述道:“我不能说你写得不对。只是,按我的理解,确定性模型是随机性模型的一个特例。你的数据模型涵盖了摩擦风速和分层介质的界面波的影响,还用克劳修斯-克拉佩龙方程修正了水汽的正反馈,可是,因为确定性模型的局限性,这篇文章没有办法做到真实环境下的概率分布的预测,它保证的是实验预测结果与实验样本的一致性。所以,我觉得,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参数设置,把整个模型推广到随机样本点上,让它更具有数学意义上的普遍性。”

刹那间,满室寂静。

“她在讲什么啊?”江绍祺偷偷地询问侄子。

江逾白不冷不热地提醒他:“早上出门前,我说林知夏是天才,你不相信我的话,你说我夸大其词。”

江绍祺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肤色偏冷白,下颌骨的曲线完美,常年戴着黑色手套,捂嘴的动作就显得很突兀——这位崇尚高雅的音乐家突然有了一身的憨厚气质。

不远处,林知夏还在和牛思源争论不休。

探讨一篇论文的对立观点,就好比打仗。

才华是武器,毅力是盔甲,胆量是金戈铁马。

牛思源输人不输阵。他握着一只签字笔,笔尖在纸面上轻轻戳了两下:“林知夏小朋友,我们这个学科里,有一批研究人员专门做确定性模型。你这么一说,可是把前辈们的功劳都抹去了啊。”

“我的意思并不是……确定性模型没有一点用呀。”林知夏歪头看着他,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她和牛思源的沟通不太顺畅。

她觉得牛思源完全没明白她的解释。

既然牛思源不赞同她的修改意见,他就应该从数据建模的角度反驳她。牛思源和她谈起前辈的功劳,又有什么用呢?

牛思源憋着一口气,详细叙述道:“我延续自己本科毕业论文的题目,还把模型拓展了。从今年九月到十二月,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数据采集和数据处理上。”

他还没说完,导师沈昭华打断道:“牛思源,你的立意、选题、整体架构没有问题……”

话中一顿,沈昭华终于找出牛思源的优点:“你的文笔非常好。”

文笔?

如果一篇论文的亮点只有文笔,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

在导师沈昭华、学姐朱婵、小恶魔林知夏的面前,牛思源快要撑不住了。

他心中暗想:难道,我这种二十多岁的大好青年,还比不上一个九岁小女孩吗?

命运给予他沉重一击,他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一只手扶稳了桌子,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林知夏,你要改我的建模,请问你想怎么改?我们商量几个参数,你能立刻构造一个表达式吗?”

“我大概可以?”林知夏试探道。

沈昭华却给林知夏留了一条后路:“不如先从最简单的模型开始。”她望向了朱婵。

朱婵领会了导师的意思,马上给林知夏出题:“林知夏,来,假如我们有一份包含泥沙、粉砂和泥质物的混合物。我们把这份混合物倒入一个装满水的角度为Beta倾斜容器中,它流动时的状态,在水文地质领域被称作为浊流……”

“我知道。”林知夏乖巧地回答。

朱婵问她:“你看过浊流相关的论文吗?”

“嗯嗯,”林知夏点头,“它的英文名是turbidity current。”

朱婵赞叹道:“你的英语也很好吧?”

林知夏没作声,江逾白代她回答:“她的英语挺不错。你们刚才讨论的内容,全部换成英语,她也能听懂。”

朱婵顿时生出万千感慨:“林知夏,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的爸爸突然插了一句话:“我们家夏夏五岁那年,吵着闹着问我们要论文,家里根本没人教她。她一个人看书看得入迷……”

爸爸本来想说,他的女儿天生与众不同,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教育女儿才好。

但,他的话听在朱婵耳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朱婵真的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好事!

五岁的孩子,就能看论文了?

朱婵快要结婚了,和男朋友的感情很稳定,小两口沉浸于二人世界,暂时没打算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