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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在会议室里指了一圈,“你问问大家,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傻乎乎地当劳模?我爸就是劳模,起早贪黑搞生产,除了奖状、自行车、半导体和十来个搪瓷缸子,他给我们留下什么了?”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年轻人里有很多人认同他的说法,当劳模评先进确实没什么用。

现在改革开放了,一切向钱看,一张奖状一个证书,不当吃不当喝,谁还在乎啊?

尹甘露也拍了一下桌子,高声说:“你喊什么喊,占公家便宜你还有理了?谁跟你说当劳模没用?厂里最近正在研究对先进和劳模的奖励办法,你连个车间先进都不是,操心的还挺多的!”

有年轻工人好奇地问:“尹厂长,厂里对劳模和先进有啥奖励办法啊?您给我们说几个,也能激励激励大家嘛。”

奖励先进的想法,只是之前在食堂吃饭时,由狄思科随口提了一嘴。

具体办法还没个章程,尹甘露当然不会随意透露。

“等到方案定下来以后,自然会全厂通知的。”

狄思科接过话头说:“既然大家都很好奇奖励办法,尹厂长,要不咱们先预告几项,也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尹甘露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如今已经是市场经济了嘛,厂里奖励劳模和先进当然也要与时俱进。比如,获得国家级、市级或区级劳模的同志,不但可以得到上级嘉奖,厂里也会奖励一份,主要就是体现在工资上。获奖当年,按照奖项大小,可以发13-16个月的工资。”

哇。

这就相当于发奖金了吧?

“再比如,获得先进的同志,可以优先取得进修机会。如果以后单位分房了,有过荣誉的同志也将拥有优先分房资格和选房权。”

陈家老太太异想天开地问:“厂长,我家老陈当年可没享受过这些,那些奖金我们就不要了,换金水继续在厂里上班的机会行不行?”

众人:“……”

您想的可太美了!

几个厂长尚未答复,钱运旺便推门进来说:“领导,公安同志已经到了!”

“哈?”

大家都被突然走进会议室的两名大盖帽吓了一跳。

这怎么还惊动公安了呢?

陈家老太太一手搂着小孙子,一手拿着老伴的遗像说:“我家陈金水没犯罪,大不了就把钱还给厂里嘛,我孙子还这么小呢!可不能让金水坐牢!”

老工人们也有些于心不忍,原以为顶多就是将人开除,哪成想还要被送进监狱呢!

即使痛恨他占集体的便宜,但是看在老陈的面子上,大家也为陈金水说了几句好话。

狄思科一脸歉意地对众人说:“我刚上任没多久,对一些同志的家庭情况还不了解,不知道陈金水同志是市劳模陈师傅的儿子。哎,他报销的金额实在巨大,两年加起来有一万五千块了。这么大的金额足以判刑,我怕厂里的调查会出现纰漏,就让人请了公安同志来。”

众人一想,一万多块可不是小数目了,狄厂长不知陈家底细,报公安也在情理之中。

“陈师傅是为厂里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厂里不能让功臣寒了心。”狄思科扭头跟另三位厂长商量,“父辈的荣光,不是儿女挥霍的资本,也不是免死金牌。不过,念在陈金水是初犯,要不咱们从轻处罚吧?”

三位副厂长:“……”

公安是你喊来的,又说父辈不是免死金牌,结果你给大家来一句从轻处罚了?

陈家人满脸希冀地望向狄思科。

迫不及待地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算了”这两个字。

然而,狄思科状似为难地沉思了许久,却说:“这样吧,今年的三份报销单,尽管金额巨大,总共有七千多块,但是还没有报销,厂里就暂时不追究了。”

老工人们赞同地颔首。

对啊,即使有罪,人家钱还没拿到手呢,顶多是犯罪未遂。

狄思科继续道:“去年之前的费用,咱们也不追溯了,只看看去年一年的八千多块钱吧。只要公安同志确定他的报销金额完全没问题,陈金水就还可以回厂里上班。万一被判定他侵占了集体财产,那么……”

陈家人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口型。

生怕他说出让陈金水坐牢的话来。

狄思科没说会怎么样,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看向另三位厂长。

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庄有德,决定当一回好人,放下茶杯说:“要是真的犯了罪,看在老陈师傅的面子上,咱们就只将他辞退吧,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了。”

尹甘露补充说:“需要将骗取的医药费还回来,才能不追究法律责任。”

*

陈金水最终还是被公安带走了。

即使陈家老太太抱着陈师傅的遗像哭哭啼啼,也没能将儿子留住。

大家都知道,陈金水这一走,就不再是厂里的职工了。

他那八千多块的医药费不可能全无水分,只要被公安查出蛛丝马迹,他就是被辞退的下场。

最近几天,日化厂的职工在私下里,几乎人人自危。

大家的医药费多少都有点问题,许多人习惯成自然,经常去医务室帮亲戚拿药。

他们与陈金水的区别,只在金额的多少。

特别是那些跟陈金水一样提交了大额报销单的人,这几天可谓是坐立难安。

陈金水有个当劳模的爹,让他免于刑罚,但是他们可没有劳模爹啊!

万一也被狄厂长交到公安手里,他们这辈子就完蛋了!

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有两个人实在受不住这份心理折磨,主动找去狄厂长办公室,将报销单要了回来。

狄思科挺好说话的,让他们将单子拿回去检查,自觉没问题以后,还可以重新提交。

医药费不是小事,身体不舒服要尽快治疗,不能因噎废食。

两人讪讪地答应着。

他们的单子都是帮亲戚朋友报销的。

厂子整天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

他们想趁着厂里有钱,多给自己要点福利。

本厂职工可以全额报销,亲戚用他们的名字写病历开发。票,钱到账以后,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谁知这新来的小厂长这么死心眼,单子压了一个多月都不给批。

他们心里本就有鬼,再有陈金水的例子在前,最近简直度日如年。

两人哪还敢回来报销,生怕引起领导的注意,拿着单子就跑了。

狄思科与另三位厂长商量后,让宣传科将陈金水事件的整个经过都写了下来。

然后,每天午休时间在广播站广播,一连广播了三天。

确保每个人都了解经过后,广播员和各科室科长、车间主任,又开始在各自部门科普宣传什么叫“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其中都包括哪些人。

像是岳父岳母,七大姑八大姨都不算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

因对定义理解有误,而提交报销单的职工,可以在通知下发两天内,去厂办将报销单取回。

认为自己的报销程序完全没问题的,则需要耐心等待,只要审核无误,马上就会签字批款。

厂长连借口都给大家找好了——对直系亲属的定义理解有误。

那还等什么啊?赶紧将报销单取回来,按照要求自查自纠吧!

两天的时间,四位厂长那里八成的报销单都被取走了。

狄思科不是故意将战线拉得这么长,他也想速战速决来着。

但是他最近正委托雷霹雳,帮厂里寻找进口日化品的客商。

雷霹雳给他找了几家外商,都是之前没合作过的企业。

这年头的土耳其大骗子太多了,他得调查一下背景再说。

其他厂长也是各有各的工作,谁会整天盯着报销这点事啊?

所以三拖两拖,就拖了将近半个月才把报销单发给大家。

在此期间,一直提心吊胆的工人们给小狄厂长贴上了“年纪虽轻,但老谋深算”的标签。

陈金水被公安带走的事,明面上是几个厂长共同作出的决定,可是要不是狄厂长先将公安喊来,陈金水还真未必会被辞退。

所以,当狄思科再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本能跟他嘻嘻哈哈的工人们,竟然对他恭敬了许多。

以前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工人,会跟他分享车间里的小秘密,人家现在也不跟他讲了。

狄思科一头雾水地问秘书:“最近厂里出什么事了么?大家怎么战战兢兢的?”

钱运旺瞅瞅还在状况外的领导,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出什么事?

当然是担心自己被公安抓走或是被辞退啊!

听了秘书的隐晦解释,狄思科心说,这可不行啊!

长此以往容易脱离群众呀!

他可是一贯与群众打成一片的!

因此,当工会的同志号召各车间和科室的职工,积极报名参加全市职工运动会的时候,狄思科第一个报了名,参加篮球比赛和羽毛球比赛。

每天下班都留下来,与新组建的厂篮球队一起训练。

并且要求食堂给各项目的运动员,在准备比赛期间,增加一顿宵夜。

费用从厂长备用金里出。

他每天下班后与大家一起训练,又给运动员们争取了额外福利。

终于又成功融入群众,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狄厂长,因为医药费的事,大家之前都有点怕你了,你咋那么厉害呢!”完成当晚的训练后,葛三顺搭着狄思科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