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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榆……”她感觉到他的气力愈发虚了,紧紧咬住牙关,咬得薄唇生疼,“我要告诉你件事。”

“你说。”他还是那样语中带笑,恍惚间让她觉得,他在哄她。

“我……我其实不是徐思婉,我不是徐家的女儿……”她想将话一口气说清楚,却哭得凶狠,不得不缓了缓,“爹爹只是救了我,他以为我不记得,可我什么都知道。我……我是秦丞相的孙女,我哥哥叫秦恪,秦恪你记得吗?你们曾经一起读书的!我叫……”

“秦菀?!”唐榆惊呼出声。

“对,我是秦菀。”徐思婉连连点头,忽而有了些笑意,好像在高兴他还记得她。

唐榆哑然半晌,忽而失笑:“那个小丫头……”

他说着,眼前泛起了一些明亮的白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他浑浑噩噩地觉得穿过那片光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在丞相府读书的日子。

“我就是那个小丫头。”她喃喃道,“那时候,我总给你和哥哥捣乱,还好你们脾气都不错。所以,唐榆……”

她的双臂一分分还紧,拥着他,却像是要给自己力量:“有些事,我总是要做的,秦家的仇我不能不报。你……别为我担心,我大概……大概捎带着就替你把仇也报了!”

她口吻执拗,他禁不住又笑起来,笑音之后,无话了好几息。

或许是因为已将大事说出,徐思婉心中突然平静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想他若还能说话也好,若就此睡过去也罢,都由着他便是。

忽而他又笑了声,再启唇时,气息变得更弱:“秦家的事我劝不住你,但阿菀……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他渐渐疲惫得撑不住,眼皮沉沉垂下去:“你好好活着,我只想看你好好活着。”

她不再与他多争,只说:“我会的。”

他便也没有余力再劝了,含糊地扯了个哈欠:“你知道吗……”

“什么?”

他衔笑:“你入宫后,我才觉得日子明亮了些。”

她说不出话。

“我这半生的快乐,都是你给我的。”他的声音已几乎微不可寻,“我嫉妒卫川,是真的……”

他喘了口气。

然后他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可他动了动口,却已发不出声了。

下一瞬他便又庆幸,还好这句话没有说出来。这样的话说不出才好,若说出来,要让她怎么办呢?

还是让她慢慢忘了他吧。

又或记得也好,但不要让他在她心里有太多的分量。她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秦家的仇恨已足够压得她喘不上气了,不必再多一个他。

他觉得这些年,都是她关照他更多一些。他没帮上她什么忙,总不能在他死后的岁月里,还在接连不断地给她添麻烦。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若非要说点什么,唯一惋惜的便是她给他挑选的那处宅子,他终究没有住上。

他本不在意那个宅子,甚至有些抵触,不愿去设想那样孤独的日子。可她尽心尽力地操办了那么久,他不知不觉也就上了心,进而有了些奢想,想她这么聪明,若来日做了太后,他们或许还能有机会在一把年纪时一同坐在那个院子里喝一喝茶。

现下看来,倒是他担忧得太多。

一切喜怒哀乐,在此时就要了结了。

他没活够,他还想陪着她再多过些年,但这时候走,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那就这样吧。

他脑中渐渐混沌起来,四周围都像在起雾,眼前的那重白光也变得更为刺眼。

他自顾又笑了笑,隐隐觉得有些冷,便下意识地往身边的温暖处靠近。一股熟悉的清香忽而清晰起来,是她身上熏香的味道,她素日出门在外都喜欢用些招摇浓烈的香,私下里却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他也更喜欢那样清淡雅致的气息。

徐思婉怔怔地拥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连时间都停滞了。

耳边的气息虚了一阵、急促了一阵,又再度虚下去,最终归于安寂。

她讷讷地僵在那儿,心下有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对自己说:他走了。神思却又好像转不过来,迟钝地拒绝着这个结果,恍惚里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又过了半晌,她才缓缓抬手,摸索着再度抓住刀柄,木然地□□。

鲜血渐出来,粘稠的血浆带着余温,有那么几滴溅在了她的脸上。可她好似无知无觉,连擦也没想着擦一下,怔忪地扶他躺下去,然后撑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站直身子之后,她又看了他一会儿。心情复杂地发现,原来人咽气之后脸色会变得这么快,一下就失了全部的神采,变得枯黄。

他的确死了。

她心底一阵搐痛,却奇妙地哭不出了。

接着,那股搐痛牵动得五脏六腑都绞起来,她转过身往外走,浑身都在颤,面上寻不到分毫情绪,就像一具失了感情的枯木。

他的确死了。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她头痛欲裂,执拗地一再去想,但想不明白。

直到手触及牢门的铁栅,冰冷的触感令她一缩,她猛地又回过头,望着唐榆,鬼使神差地想:好冷啊。

快入腊月了,诏狱里也没什么厚衣裳给他。

她于是跌跌撞撞地又走回去,解下身上厚重的狐皮斗篷,盖在他身上。

朦胧一瞬间,她想起曾经平平无奇的一个冬日里,他外出办差回来,边进殿边随口笑着埋怨:“今天真冷,冻得人发麻。”

她就随手塞了个手炉过去,又推了盏热茶给他。

那样平平无奇的相处,再也不会有了。

他死了啊。

他死了啊……

.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诏狱、如何穿过了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似是在看见阳光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置身何处。

门前宽敞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御前宫人们低眉敛目地林立四周,唯王敬忠在向皇帝禀话。见她出来,连王敬忠也噤了声,回头看她。

她僵硬地看了看王敬忠,又看了看皇帝,莫名地回不过神。

于是她便继续向前走去,一步、两步,就像没看见他们,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院门。

王敬忠盯着她,神情间担忧与惊异并存,在她与皇帝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急唤:“娘娘!”

说着他就伸手扶她——与其说是扶,实则更像是拉。她早已没什么气力,被他这样一拉便周身一软,脱力地栽倒下去。

“阿婉!”皇帝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住。

她眸光黯淡地望着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麻木的,眼中生不出任何情愫。

这副样子,却反倒激起了他的心疼,他默然一喟,将她拥在怀里,轻声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样逼你。”

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啊。

可她也得以知道,她过关了。王敬忠已向他禀过了原委,她与唐榆的一问一答,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

便是精明如王敬忠也想不到她和唐榆之间有怎样的默契,她并不需暗示他什么,只凭那句“本宫”的自称,就足以让唐榆知道她身边还有别人,所以唐榆说出的话自然会让他们满意。

可这一切,是拿唐榆的命换的。

徐思婉心中憋闷得厉害,想再哭一场,还是哭不出。

她上一次这样,还是听闻秦家尽数殒命的那一天。那一天连祖父的许多门生都在哭,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好难受。

她无力地挣扎起来,胡乱地抬手推去,想推开皇帝。多年以来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都让她厌恶,但为着心中的恨她可以忍,现下却突然忍不住了。

她觉得恶心得想吐。

“放开我……”她惶惶低语,不管不顾地从他怀里挣开,想自己起身,可不及站稳就眼前一黑,身子沉沉下坠。

“阿婉!”皇帝急忙将她揽住,打横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门,“传太医去霜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