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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阳光已洒满卧房。谢云苔伸懒腰,不经意间手往旁一伸,只觉质感奇怪。睁眼看去,便见旁边已不见人影但铺了一张张宣纸,上面皆写了字,字迹潦草又熟悉。

坐起身再看,房中桌上、地上也四处可见纸张。苏衔坐在屋中那端的罗汉床前,伏案还正写着。

“苏衔?”她揉着眼睛下床,趿拉着鞋过去看他,“写什么呢?弄得这么乱。”

走到罗汉床边,又见他手边还放着一方算盘,他正边算边写。

听到她的声音他也顾不上抬头,手指仍在算盘上拨着,忙里偷闲地问她:“小苔你会做饭吗?”

“啊?”谢云苔怔了怔,“会一些,家常便饭可做,但和府里的厨子不能比,怎么了?”

他一时不答,噼噼啪啪地又算完一组数,吁气抬头,陪着笑脸望她:“辛苦夫人下几天厨可好?别人不必管,做咱们一家三口的就可以。”

“可以。”谢云苔点头。她原也不曾想过能嫁到这样的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务让她做她都是能做的。

她只是不解:“为何?出什么事了?”

“这病必定有问题。”他拉她坐下,略作沉吟,将事情从头说起。

“皇长子患病时,沈小飞就怀疑这不是寻常病症,是有人动了手脚。禀过陛下之后,陛下便将事情交给了我,让暗营先查着。”

“但近来宫中、乃至京城患病的人渐渐多了,陛下便觉得或是我们多虑。我与暗营也觉得或许真就是疫病罢了。”

“可我又总觉得还是有不对之处,一时想不清楚。三天前忽而明了,就让户部告知各处医馆,一应病症与疫病相关病患皆需准确记录呈交给我,宫中太医亦将宫中记载交予我查验,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些……”

他的目光划过满屋的那些纸页,笑了声,从桌上拣出两张,给谢云苔举例:“疫病确是轻重不一,譬如十余年前的鸡瘟,三天之内就可传遍百余人的村子,十五日之内可病死大半;但三十余年前的猪瘟,虽也可传染,但月余里也不过传了百余人,最后病死二十多人。”

“可不管哪种,都是有迹可循的,轻就是轻重就是重,不太可能今天一个传一百,明天又不互相传了。”

“但这回的疫病,你看。”他拿着那两页纸给她看,“皇后最初只是自己病着,十余日前倒突然又传了十几个宫人;皇长子府除却皇长子外旁人一直没事,陛下御前是有两个宫人染病;换到七皇子跟前,又成了一连病倒七八个人;民间更是奇怪,四天前一下子病了六个,然后两天无事,昨日又冒出了五个。”

再按天数就更诡异。疫病传开,病患增长的人数并不难估算,虽因人与人不同会各有浮动,但大致该有个规则。可这回的疫病,从皇后算起,先是一个;过了月余,添了一个皇长子;再过十几天多了一干长秋宫宫人,后来又突然零零散散添了几个皇子……

只论人数不论身份,这数量长得全没道理,放在疫病上奇奇怪怪。

“那还是有人暗下毒手?”谢云苔拧起秀眉,“可会是谁呢?”

“不知道。”苏衔摇头沉吟,“但我猜此人手下人马不多,所以能兼顾到的人也不多。”

倘使势力够大,譬如他这样手握暗营的,想一夜之间对成百上千的人下手也不是难事,大可将这“疫病”做得更像。

“可这药是真厉害。”谢云苔苦思冥想,“大家都病得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太医也查不出?”

“嗯。”苏衔颔首,“暂且也还不知是从何处下的药,防也只得摸索着防。”

“所以你想让我下厨?”谢云苔眸光流转,点了点头,“入口的东西确是最容易让人中毒了。你放心吧,咱们一家三口的我自会备妥,旁人的……太多我实在管不过来,穆叔和两位嬷嬷的倒可一同备下。”

算下来六个人,也无非就是每个菜多做一点。

苏衔抿笑,在她额上一吻:“辛苦你,我给你帮厨。”

谢云苔翻翻眼睛:“我赌你没碰过这些,帮厨大可不必,别给我添乱也就是了。”

苏衔认真想想:“那我确是没碰过这些。”

顿了一顿,又道:“但添乱应该也不至于。”

当日晌午,谢云苔便懂了什么叫“添乱也不至于”。厨房的家伙他没碰过,刀剑却玩得烂熟。她说一句土豆要切片,他斟酌了一会儿,闷着头将土豆拿到院子里,抛起一通飞刀再拿盘子纵身接住,落地就是一盘土豆丝。

粗细长短都一样,匀称得很,谢云苔很是满意,就是想想他这切菜的经过觉得实在有点累。

但她思量之后也没有拒绝他继续帮忙,毕竟他这样切菜比她快多了,而且自己做菜多少无聊,他陪在旁边总会有趣一些。

当然,若他不总手贱偷吃,她会觉得更好。

这顿午膳大家都用得满意,午睡时苏衔搂着她嚷嚷:“那个蛋饺,我还能再来十盘!”

谢云苔轻轻啧声,意有所指:“我做红烧鱼也很好吃呢。”

苏衔:“……”

他在杀鱼时露了怯,自以为杀得很好,她拿过去一看胆挑破了,整条鱼都只好弃了不用。他还一度不甘心,觉得自己杀的鱼也没有那么糟糕,拎着鱼飞去苏家那边找了只猫来喂,结果猫舔了一下就吐着舌头干呕,气得他又飞回来,忿忿然将鱼丢了。

午睡之后,苏衔入宫禀话。晨起乱糟糟的那堆纸页被他重新整理誊抄成了一本奏章,送进宫里呈给皇帝看。

即便规规整整地重新誊抄过,密密麻麻的数字也看得皇帝头疼。皇帝不住地抬头看他,终是憋不住问:“你自己算的?”

“是啊。”苏衔嘴角轻扯,并没有忘了告户部恶状,“凭户部那帮饭桶,这点东西怕是要过一个月才能算完给我!”

“……”皇帝不予置评。

苏衔脑子确是好使,办事也快,但他实在不能要求满朝文武人人像他这样,整个朝堂能按部就班地运作便好。

他只问:“那若当真是有人动手,你觉得是谁?”

“说不好。”苏衔打量着他,“但十之八|九是有人想抢你的位子吧,不然把你弄病了干什么?”

皇帝眸光微凝,沉思了一会儿:“朕不日前告诉过皇长子,待他病愈便立储。”

“我就知道你肯定先怀疑他。”苏衔啧声,“我觉得不是。”

皇帝:“为何?”

“殷临曜干不出这种事。”苏衔说罢,又无所谓道,“但你想接着疑他也不要紧,反正他在病中,你借故把皇长子府、把他身边的人都看起来都方便,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只更担心另一件事。”

皇帝:“什么事?”

苏衔:“我怕干这事的是你哪个小儿子又或他的母妃,失心疯了想将兄长们都做掉以让自己顺理成章地继位。”

这话听来太失心疯了,可皇帝掐指一算,现下宫中一三四五六七几个皇子确是都已染病。

“倘若真是那样,多拖一日你儿子们便多一份危险。”苏衔淡声,“现下尚未因这病死过人,可不等同于这病永远都不会死人。”

拖下去总不是个事,等到那人有了下一步动作更是不行。

皇帝思索道:“朕可以将已染病的皇子们送去行宫养病,远离京中。”

“那若是他们中的一个下的毒呢?”苏衔道,“我若干这事,也会让自己生病,掩人耳目。”

皇帝沉然:“那你说如何?”

苏衔道:“别急着立储了,给殷临曜封王,并让他即刻就藩。”

皇帝锁眉:“就藩?”

“嗯。”苏衔点头,又说,“你把安西给他。”

皇帝神色一震。

当下的大恒疆土四处平稳,唯独安西有所不同——安西刚经过一战,眼下仍重兵把守,兵马甚多。

皇帝看着苏衔,一言不发,也无甚神情。苏衔也看着他,沉默了会儿,自顾自点头:“是,我在算计你驾崩之后的事。”

苏衔叹了口气:“这般诡异的药,连暗影都闻所未闻,我亦说不准他们能不能查得清楚。可皇子们能躲,满朝文武能躲,你这皇帝最不好躲。”

许多时候都怕敌暗我明,而这回敌太暗,皇帝最明。

“你是满宫之中最不可能被人下毒的,还是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苏衔不咸不淡地说着,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我是当朝丞相,我得虑及大局——你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兵权要在殷临曜手中才好。不然鬼知道皇位会不会就落在弑君弑父的凶手手中,他手里有这药真不好收拾啊!”

皇帝默然不语。

“突然觉得皇位不稳,是挺难接受的哈。”苏衔抿一抿唇,“只是照着最差的结果做准备哈,我也没说你肯定会死。其实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想开点。”

又是这副贱兮兮的口吻了。皇帝曾一度会因他这般态度大发雷霆,但经年累月下来已生不出火气。

他只看看苏衔:“若真当真死了,可能见到朕的次子在陵前一哭?”

眉心微跳,苏衔别开了眼:“哭什么哭,哭能给人哭回来是怎么的?”

皇帝苦笑:“不能。”

那不就得了,哭个屁啊。

苏衔心下自言自语,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这样安排绝不是盼着你死,你懂吗?”

语中微顿,他又淡声:“我希望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