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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只存放了珠冠的箱子?”

阁主:“那倒也不是,还有其他的珠宝玉石,只有装珠冠的箱子丢了,其他的一概没丢。”

“这贼人偷东西,必然是有预谋的。”

“何以见得?”季家人问。

庭渊道:“如果这贼人毫无预谋,只是到凤栖阁偷东西,为什么放着别的东西不拿,要拿走一个装在箱子里的东西,还是连箱子一起搬走的。”

“对啊。”阁主在一旁附和。

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伯景郁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庭渊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庭渊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庭渊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庭渊,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庭渊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庭渊,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庭渊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伯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庭渊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庭渊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庭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伯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庭渊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庭渊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庭渊,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伯景郁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伯景郁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伯景郁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伯景郁。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伯景郁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庭渊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庭渊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庭渊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庭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庭渊,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伯景郁,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庭渊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伯景郁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伯景郁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伯景郁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庭渊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伯景郁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庭渊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庭渊遥遥一指戏台,问伯景郁,“喜欢这样的吗?”

伯景郁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庭渊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伯景郁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庭渊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伯景郁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伯景郁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庭渊,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伯景郁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庭渊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伯景郁,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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