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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记得大嬢嬢说过,段文希对许多山谱都作了更新和注解,认为古早时候,人的见识少,对很多现象夸大其词,需要以正视听,也许正是这种偏见和自负,使得她即便察觉到了不妥也未作深究。

所以有些时候,不要轻易去责人,或许问题是出在自己呢——段文希一句“胡说八道”,把疏漏尽归于前人的浅薄,但实际上,是她自己一脚踏进了岔路。

江炼也叹气。

是有点可惜,段文希下到第三重山,见到了这块“山胆”,可她手头并无资料,不知道山胆该是什么样子,身边也没有神棍这样的人忽作惊人之语、告诉她山胆是假的,所以看来看去,只觉得是“一块蠢石,不过尔尔”。

孟千姿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你为什么觉得,真正的山胆还在这儿呢?万一这里是个故弄玄虚的疑冢呢?”

江炼笑起来:“两个原因。”

“第一是,借用你的说法,这里的防护一层嵌套一层,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几千年朝代更迭,风云变幻,我也实在想不出,有哪儿能比这儿更稳妥和更安全了——费这么大周折,只是个疑冢,是不是有点太闲了?”

“第二嘛,就得感谢我们的老朋友,白水潇白小姐了。她对你穷追猛打、以命相搏,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这下头如果是个假山胆,也太对不起她的付出了。”

孟千姿失笑,没错,白水潇的狗急跳墙,恰恰证明了,这儿是有东西的。

神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颗心突然砰砰跳个不停:“这么说,我的直觉是对的了?可我……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啊,我真没见过山胆啊。”

江炼拍了拍他的肩膀:“饭要一口口吃,你的问题,晚点再说,现在咱们要找的,还是山胆。”

说到这儿,他看向孟千姿:“还下吗?”

孟千姿的眼睛里烁动着异样神采,回他:“下啊,干嘛不下。”

决定取山胆的时候,二妈唐玉茹坚决反对,三妈倪秋惠打圆场,说:“看看有什么关系,段嬢嬢留下那么一大本日记,连路线都画好了,咱们千姿依葫芦画瓢,还能出事么?”

依葫芦画瓢,固然是稳妥,但也少了好多刺激,像嚼别人嚼过一遍的甘蔗,索然无味,失败了是你没用,成功了也是前人功劳。

但现在不同了,她神人一样的段太婆,原来也有失手的时候,这山胆从未被揭起过的册页,还要待她挥毫来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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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啊,干嘛不下。

话说得轻松,真下起来,可不是上下两片唇一碰那么简单,江炼看得出,每下一重,孟千姿就累得更厉害:大口喘气、双腿发颤,额颊边都汗津津的,连后背都被汗湿透了。

而且,这可供人小憩的“节点”是越来越小了:开始还像个1/2的电梯厢、橄榄核,下到第八重时,直如一个一人高的竖扁大瓜子,站人都困难,为了多留点空间给孟千姿休息,江炼只能去挤神棍,可怜神棍,四肢并用着趴贴在山壁上,真像只被压扁的壁虎,即便这样,他的嘴都没闲着。

“小炼炼,如果下一重再小,我们三个,得挤成一团了,像是被塞进去的。”

就不能想点好的,江炼没理他,倒了一瓶盖的水给孟千姿解渴,但神棍这话真是有魔性,让他也不自觉多想了些:贰负当年,如果不是被锁进了宽敞的石室,而是塞进了仅容一人的狭隙之中,那采石的劳工一锤子下去,从封闭的山石里砸出一具死尸来,怕是会吓得当场晕过去。

孟千姿抹了把额上的汗:“下一重就是我能下的极限了,只能希望它更大些了,再小的话,山胆都没地方悬了。”

江炼说了句:“下一重,一定会不一样的。”

……

第九重。

“九”在中国文化中,向来是个耐人寻味的字眼:天最高处叫九霄,地最深处叫九泉,人的所有亲族都聚拢来,也不过是九族,而地再大,大不过九州。

第九重,豁然开朗。

比第三重足足大了一倍,空气滞闷,场景也怪异,乍一看,像是山壁上结了许多石霜,又像生出许多蜷曲的白毛,江炼扶住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开口,神棍已经疾冲下去,大叫:“石毛!晶花!”

江炼听不懂:“那是什么?”

孟千姿低声回了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连山鬼的人,都不一定知道,这是非重力水现象。”

非重力水对应的,是重力水。

一般来讲,大多数洞穴,都有受地心引力影响而生成的重力水沉积物,比如石笋、石柱、石钟乳等等,溶洞里看到的,大多是这种。

但有极少数的洞穴,由于太密闭了,空气的流动几乎察觉不到,那些自洞壁的毛细管里缓慢渗进来的水珠,表面张力大于地心引力,反而不会往下滴落,而是长时间附着在岩壁上,慢慢沉积、结晶,年代足够久远的话,会生成石毛、卷曲石,甚至晶花等等,而且,因为“摆脱”了地心引力,这些结晶会向着任何方向蜷曲生长,形成极其震撼的奇观。

神棍激动得声音都抖了:“这种很少见的,我在广西见过,都是零星半点,桂林的穿山岩,只有一朵石花,当成宝一样,这儿能长出这么多石毛晶花,说明特别久远,太长时间没人来过了,没错,就是这儿,一定是这儿。”

说到这儿,蓦地反应过来,四下一扫,脸色略变,惶然道:“胆呢,山胆呢?”

这个石室里,除了长满石毛晶花,仍然是空无一物,神棍正左右疾走,腿上忽然磕到了什么,哎呦痛呼了一声,低头一看,是块肉红色的坚硬积簇晶体,摸上去密密麻麻,手感甚是诡异。

神棍揉着膝盖退开,犹在左右乱看:“胆呢?”

江炼指了个方向,示意孟千姿去看。

他俩还站在略高的地方,没有走下去,所以反而能看得清楚:在对面一人高处,并没有长满石毛晶花——那些晶体都避开了两处,那两处和常见的山壁颜色不同,漆黑中泛着点荧绿,左右对称,隔着段距离,颇像两个幽深的瞳孔。

那儿不长石毛晶花,恰恰说明材质异于山石,所以无水可渗、无毛可长。

孟千姿轻声问了句:“瞳滴油?”

江炼嗯了一声,问她:“有燃烧棒吗?烧它。”

孟千姿的背袋虽小,该有的都有,还都是趁手的高级货:燃烧棒是特定的还原和氧化剂混合制成的,在水下都能无氧燃烧,很适合现下的环境。

江炼点起两根,大踏步走到那块山壁前,分了一根给神棍,示意他学着自己的样子,去烤燎那个“瞳孔”。

火焰烈烈,那两个瞳孔渐渐变得融软油亮,似乎真的是要滴下油来,空气中渐渐充斥一种怪异的甜香,应该是这个“瞳孔”被熏炙后散发的味道,江炼只能暗暗祈祷这味道没毒——三人中,只有孟千姿的体质或可一扛,他和神棍这种寻常胎骨,都受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振翅声。

像是有什么细小蚊虫,嗡嗡地,倏地扇动翼翅。

这声音,要是起自巷陌田家,倒也不稀奇,但在这儿,这种封闭了千年之久、山壁都长满石花晶体的地方,就实在太让人胆寒毛竖了:难道这儿,还有什么活物?活在封闭的山腹里的……活物?

又是一下嗡嗡振翅。

石室里安静极了,孟千姿离得较远,还坐在地上扶额休息,她是什么都没听到。

火焰在壁上跃动,江炼的额上慢慢滚下一滴汗来。

静默声,神棍颤抖着说了句:“小炼炼,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