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01】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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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把车子停在了距离城乡结合部客运站大门口不远的地方, 然后打开车窗。
他原本的用意, 是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接接人气, 但外头实在是太吵了,进进出出的长途车腾起黄土焦烟, 大门口那一排商贩总扯着嗓子、跟乘客频起纠纷, 江炼听得心烦,又把车窗给关上了。
车窗是茶色的, 这一关, 再看外头:整个世界都镀了色,失真,又陌生。
看看时间,是自己来早了,神棍应该还在路上。
江炼把座椅调低,躺上去闭上眼睛, 过了会, 又摸索着打开手套箱,把眼罩戴上。
今天, 刚出况同胜的头七。
况同胜得天眷顾,终于106岁,算是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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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一行三人,于当夜赶上飞机, 凌晨两点多时到达,原本是直奔医院的, 中途接到护工电话,说况同胜执意要出院。
况同胜这样的老式人物,对医院素无好感,一心要死在自己家里、死在自家的床上。
于是他们调转车头,又往老宅赶:老宅在乡下,近山、有水,像个小型的度假村,只是从不对外营业而已,况同胜特意选的偏僻地儿,因为城市太吵、窥视的眼睛太多,秘密总会泄露得太容易。
附近的乡民都知道,这儿住了个有钱的归国华侨,给县里盖过商场、建过孤儿院,还凭着旧有的商业人脉拉来过海外投资,历任县领导都对这位老先生很尊敬。
回到老宅时,况同胜刚刚睡下,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根颤悬悬走线,让人看了头皮发麻,再看得久一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江炼把护工叫到一旁,问起况同胜看到那张白色褂裙女人抱着婴孩的图时,是什么反应。
他想象中的场面是激烈的、动情的、老泪纵横的、如释重负的,但护工的回答,哪一项都不是。
护工说,就盯着看了看,叹了口气,然后阖上了眼睛,很疲惫的样子,他怕老人家费精神,就把画放在一边了。
后来,况同胜还醒过一二次,情形一次比一次糟糕,也再没提过要看画。
怎么会呢,念叨了一辈子,居然如此平静?
江炼沉吟了会,找到况美盈,说是要再贴一次神眼。
况美盈红着眼圈说他:“都到这份上了,还折腾什么啊?”
江炼说:“这一次,不为你、不为箱子,不为那些陈年旧事,单为干爷画。”
……
况同胜又一次醒来时,三个人都聚在了病床边,况同胜虚弱地抬眼,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挪到另一个,他并不想说话,他的话,几年前就录在遗嘱里了,等他彻底闭眼,律师会安排一切的。
见他气息将偃、眼皮渐阖,江炼说了句:“干爷,你看这个。”
他把画在况同胜面前展开。
那是趴伏在草丛中的、年轻时的况同胜。
况同胜勉强又把眼睁开了一条缝,先时没认出来,看画上的人,竟觉得陌生。
他一直盯着看,眼睛越睁越大,黯淡的眸子里,聚起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亮。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只能偶尔挪动一下的两只手臂竟慢慢抬起来,抓住了画幅的边缘,因为手抖得厉害,画幅也不断地抖索,发出如被风吹过的扑簌声。
况美盈想伸手帮忙,江炼阻止了她。
况同胜流泪了,眼睛浑浊,泪也浑浊。
他嘶声说了句:“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这一刻,他眼里没了生死,没了往事,没了叩响他房门、戴虎头帽的小云央,也没了穿玻璃丝袜、容颜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
只有自己。
末了,他抓住江炼的一只手腕,跟他说了句:“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你……”
声音越说越小,气息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个“你”字时,咽了气。
老天说慷慨也慷慨,给了他106年,说吝啬也吝啬,多几秒也不肯延。
这成了况美盈的终生遗憾:她的太爷,死前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向她说一句话。
只江炼知道,况同胜行将就木,忽然看开,也尽数放下:他这辈子,为别人做了太多事,奄奄一息时才想到,一直为别人而活,唯独亏待了自己。
——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终于是走完了。
况同胜过身,最先上场的是律师,况美盈、江炼、韦彪,各自被带进一个单独的房间。
江炼被告知,况同胜把资产分成了六份,按照3:2:1的配比,他得了2。
他也拿到了遗嘱,一个带视频的u盘,那视频是单录给他看的,律师不便在场,就此告辞,临走的时候开玩笑说:真可惜,老爷子是当年南洋有名的零售大王,九十年代时,就有数亿身家了,那时候,上海一套房,也才几万块,若是投资房地产,何愁而今没有上千亿的资财啊,那到手可就多了。
江炼笑了笑,说,一个人这辈子吃多少饭、端多大碗,老天早定好了,不可惜。
送走律师,他播放视频。
视频是况同胜几年前录好的,那时候的他还没瘫,精神还好,说话也中气十足,开口就问:“炼子,你没想到我会留这么多钱给你吧?”
老实说,那神态、语气,多少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江炼心里很平静,甚至呢喃着回答他:“是,没想到。”
“我一早就看出,你心里有点想法,只是从来不说。干爷不想让你委屈,帮我况同胜做事的人,我不会亏待他——干爷就是希望你尽心尽力,把美盈的事搁在心上,她这辈子能安稳,我在下头,也就放心了。”
其实给不给他钱,他都会把美盈的事一路查到底的,况同胜不需要在意他心里是不是有想法。
这位干爷,是位会做事的人,给他一笔意外之财,希望他承他恩情、钱情,不要负了所托。
但其实,真正让江炼为之所动的,是况同胜临死前握着他的手、传递给他的一丝温情。
——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
是不想他蹈自己的老路,也赔上一生吧。
江炼关掉视频,轻声说了句:“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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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丧礼的忙碌真正开始,况同胜对丧礼这事看得很重,曾交代过,哪怕最终是被烧成灰、存进骨灰盒,一切仪式,仍要按照他记忆中的来。
那是早已不再盛行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湖湘一带的丧葬习俗。
比如,浴尸换衣之后,左手要握一根桃木棍,右手要攥一块手帕——因为死后还要走很长的黄泉路,桃木棍是用来打路上遇到的野狗、手帕是走累了擦汗的。
再比如,棺材抬进门的时候,要放鞭炮迎接,要把桐油和松香混在一起熬制成汁,把棺材里头涂一遍。
还有,院子里要给他竖幡、点天灯,点天灯的竹竿要带着青青竹叶,每晚都得点悬,直到出丧。
……
况美盈做不来这些事,韦彪倒是出力气的好手,但事一多,他脑子就乱,所以一切都是江炼来,一样样吩咐、一件件安排,其实也请了专门的丧葬公司,但他们对旧社会的习俗也不熟,大事小事都找他,连桃木棍,都得是他看中的款式才能订,从早起到睡下,一天要听到无数遍的炼小爷。
说是忙到脚不沾地一点都不夸张,只有在极偶尔的间隙、时间回归自己的刹那,他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会掏出手机,点进不同的页面,看看有没人加他、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的时候,他会笑笑,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抬头看流云冉冉、凉叶辞风,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天。
于是想起湘西人的老话:一年,疯快滴,一辈子,也疯快滴。
真是形象,一辈子是一阵风,也是一阵疯,风过去,疯完了,也就完了。
有一天半夜,他被进来的一条短信息吵醒。
是个陌生号码,但看内容,他直觉是神棍,于是回拨过去。
果然,神棍在那一头大喜:“小炼炼,你还醒着啊?我本来要打电话的,柳冠国说这么晚了,还是先发条短信问问……”
他在那头叽里呱啦,语气极激动,大致是说自己这头有重大进展,而且跟江炼这边的事神奇地接连上了,末了邀请他:“小炼炼,你能来吗?咱们寻箱者联盟,双剑合璧!我给你报销机票!”
当了三重莲瓣,连说话的口气都阔绰了。
江炼说:“在给干爷守丧。”
神棍一下子没了声音:即便再醉心“科研”,他也知道这种时候,死者为大,人伦为先,人家还在守丧哀悼呢,自己在那嚷嚷一堆有的没的。
便有点讷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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