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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流民太多了。

当时灯笼山落雪,附近所有村庄都被淹没,靠山吃山的穷苦百姓们一下子没了着落,只能一起往沙河县寻求避难。

流民聚集在一起,足有数百人,这么多的人,会直接击垮沙河县,不仅无法让流民得到安置,还会拖累整个县城。

县令当时没有开城门,对于沙河县的百姓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对于流民……

“当时许多人都绝望了,从沙河县去更远一些的枣丘县要走一天一夜,许多人都是半夜从家里逃难出来,身上没有御寒的棉衣,抗到沙河县时已是强弩之末。”

“那一年的冬日太冷了,冷得的人从骨子里觉得寒。”

李宿安静听着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忆起八年前那一段过往。

他知道,这一波流民四处碰壁,人数越来越多,最终,青州成了地狱。

因为朝廷下令,青州封道,所有人一律不许外出。

青州可以乱,但大褚不能乱。

姚珍珠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这些是不是太无趣了?”

李宿叹了口气:“你说,我在听。”

姚珍珠心里略微一松,她道:“当时进不去县城,好多人都很绝望,外面太冷了,不停有人晕倒,最后大部分人都不想再熬下去,准备去枣丘县碰碰运气。”

“我跟着爹娘一起往前走,感觉走了好久,走得脚趾都要冻掉了,还是没有到。”

即便他们到了枣丘县,也没能入城。

但枣丘县的县令还算清明,特地让人在城门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旧的袄子出来,也算是让流民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过中间那些颠沛流离,略过一路艰难喘息,直接来到洪恩二十三年春日。

“我们在野地里搭了草棚,艰难开始开垦荒地,然而谁都没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所有青州百姓都沦为了流民。”

最惨的,自然是他们这样一早就遭了雪灾的灾民。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艰难熬过去,结果苍天再度给了他们无情的一击,肥沃的田地都干旱无果,更何况本就贫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没有收成,家里余粮渐渐见底,朝廷迟迟没有支援,救济粮两月未到。

洪恩二十三年六月,已经开始啃食树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终没有等到朝廷的救济粮,他们等来的是铁甲长剑的无情士兵。

青州被封,无人可逃,无人可出。

最终,青州大乱。

————

原本青州便已动乱,这一封州,青州城内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姚珍珠家中只父母两个大人,下面领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小的才八岁,根本无力对应这样的灾难。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软弱人,就这么熬了一个月,也没叫孩子饿死。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我记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们暂居的窝棚根本不能避雨,只得缩在角落里等雨过去,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开始发疯,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刀到处伤人。”

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但凡软弱些的人都会被逼疯。

“当时我被娘亲和哥哥护在后面,看不清外面的乱局,只知道爹爹被那疯子刺了一刀,伤到了要害。”

姚珍珠声音很轻,却压抑着苦涩的痛。

“那样的时候,没有大夫没有药,”姚珍珠脚步略顿住,随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后,我们一起埋葬了爹爹。”

中间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没说,李宿知道,这是她心底里的心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声声,都能让人心中刺痛,眼底发热。

姚珍珠深吸口气,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刻,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湖边。

微风吹拂,湖水荡漾,鱼儿欢畅。

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却无法弥补每个人心底里的伤。

就在李宿以为姚珍珠要说不下去的时候,她却再度开口了。

“爹爹走之后,日子就越发艰难了,我娘没办法,只能让哥哥看着我和弟弟,四处寻吃的。”

可当时的青州,几乎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我们吃光了树皮,又开始吃干草,干草比树皮还难吃,吃了晚上总是胃痛,后来,窝棚四周开始有人吃观音土。”

李宿狠狠皱起眉头:“那不能吃。”

谁都知道观音土不能吃,那东西吃的时候确实可以缓解饥饿,可一旦吃下去,却无论如何排不出来,最后会腹胀而死。

那种痛苦,比饿死还要可怕。

“但凡有别的办法,也没人会吃那个。”

说是观音土,可观音在何处?

凡人渡劫,地狱降世,民不聊生。

佛说普度众生,度的又是谁呢?

“当时弟弟饿,哭着闹着要吃,我娘还打了他一顿,”姚珍珠声音越发低沉,“大人或许还能勉强苟活,孩子吃了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娘找东西不容易,就经常趁她出去寻食物的时候领着弟弟一起去地里挖草根吃。”

可草根哪里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连地里的蚂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说草根,草籽都没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渐安稳下来,庄稼地里连杂草都没有。

“就这么熬着熬着,我们三个孩子还勉强能吃点东西,可我娘就不行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让给我们兄妹,她自己整日饿着,饿到最后反而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就这么饿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发紧,莫名的疼痛控制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脑海中。

诉说着没有眼泪,可倾听者却满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气,缓了好久才道:“母亲过世之后,我们兄妹三人就跟着流民一起到处找食物,可流民的队伍太乱了,走着走着弟弟就不见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那样的乱世里,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姚珍珠道:“后来哥哥才跟我说,弟弟不是不见了,而是偷偷吃了观音土没撑过去。”

她年仅十三岁的兄长,为了怕妹妹难过,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只是后来看姚珍珠一直想寻找弟弟,才把真相告诉了她。

姚珍珠道:“最后就剩下我跟哥哥了。”

兄妹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颠沛流离,从夏日走到了秋日,转眼树叶枯黄,冬日就在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里到来。

姚珍珠缓缓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要给自己一些温暖,也给自己多一点的力量。

“虽然我还是饿,虽然还是没有食物,但至少兄妹俩都还在,哥哥不肯放弃我,我也不想放弃他。”

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都怕对方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无法存活,所以全都咬牙撑着。

“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倒也不算太难。只是突然有一日,一伙人冲入了流民中,嚷嚷了好些难听的话,我当时身子发虚,昏昏沉沉,没听清楚。”

“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再醒来时,哥哥便已经不见了。”

直到说到这里,姚珍珠才哽咽出声:“同村的婶娘见我着急,便给了我一小块草根,让我嚼着吃,说我哥哥跟人去当长工,赚了钱再来接我。”

姚珍珠低声道:“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我,那一日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放弃他,也不会放弃自己。”

“从此,我就再没有哥哥的下落,”姚珍珠道,“我跟着流民们蹒跚而行,强撑着活到了隆冬时节,恰好青州解禁,附近的省府正在选宫女,我便去自卖自身了。”

姚珍珠说到这里,抬头看向李宿:“我说完了。”

她的故事说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一场天降横祸,她幸福的童年时光就此夭折,紧接着降临在她身上的,只有无尽的灾难。

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底,那一道道伤口似乎早就愈合,却偷偷在平坦的表面之下溃烂。

姚珍珠不停歇的噩梦,生病时的呓语,无不在诉说着她依旧未曾忘怀当年的痛苦。

她用开朗、乐观和勇敢武装自己,在这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她依旧是当年那个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小女儿。

孤苦无依,满目疮痍。

所以她总是饿,总是想吃,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吃饱。

那是永远也治不好的心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