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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宴比他瘦很多,个子也略矮一些,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看似柔弱可怜,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

嘭,嘭,嘭。

李宴连着磕了三个头:“父王,一切皆是儿臣之过,不关皇兄的事。”

李宿的手终于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刻,他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

“李宴!休得胡言!”李宿低声怒斥。

然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李锦昶气极反笑的声音:“很好,很好,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

“是不是一个个都在心里骂孤,为父不慈?”

李宿的腰渐渐弯了回去。

“父王,息怒。”他一字一顿地道。

“你让孤息怒?”

李锦昶霍然起身,长袖一挥,桌案上的奏折翻飞而起,瞬间散落一地。

“你好大的胆子!”

殿中众人顿时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

李锦昶一脚踩在洁白工整的奏折上,绕过宽阔桌案,一步一步来到李宿面前。

他站在两个儿子面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众生的神灵。

这一刻,隐忍多年的怨恨终于从他心底爆发。

“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孙,”李锦昶几乎是咬牙切齿,“是孤的嫡子,孤怎么也要看在父皇之慈,不对你严加管教。”

“但是……”

李锦昶的目光往后挪,一寸一寸,挪到了李宴身上。

“但宴儿既说是他的错,孤却不能不罚。”

他如此说的时候,毫不顾忌在场的几位朝臣,甚至还看了一眼杨彦之:“杨爱卿,依你所见,当如何责罚?”

杨彦之微直起身:“殿下……”

他犹豫再三,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若真是意外,不如便让宴皇孙闭门思过一月,以儆效尤便是,可好?”

杨彦之今日跟高敬入宫同李锦昶商议政事,两人谁都不知会有这么一场戏,然听李锦昶所言,却也知道他是要惩戒太孙。

但如何惩戒却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祭祖不利自然是李锦昶亲自安排的好戏,既然如此,杨彦之就一定要能跟上太子殿下的谋划。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李宴竟自己出来担了这个责罚。

一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唯唯诺诺的宴皇孙,竟然自己背了这个罪。

杨彦之从小跟李锦昶一起长大,能迅速感受到他的情绪,在李宴出来说话的那一刻,杨彦之就感觉到李锦昶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他是真的生气了。

兄弟情深这个戏码,似乎对李锦昶打击颇大,让他顾不上一贯的慈父模样,当场爆发。

所以,杨彦之斟酌之后,才给了这么一个答案。

但李锦昶却突然笑出声了。

“好,好得很啊,”李锦昶狠狠看向杨彦之,“你倒是会护着他们!”

杨彦之愣住了。

李锦昶此番不再看他,却扭头看向了高敬:“高爱卿,依你之见?”

他话音落下,高敬立即答:“殿下,臣以为,宴皇孙有辱祭品,不敬先祖,当得重罚。”

李锦昶此番安排,不过是为了逼迫李宿,想要在恭敬先祖上做文章。

虽李宴因出来维护李宿让太子殿下暴怒,但他既然问的是宴皇孙,那就得按照宴皇孙来答。

高敬一边说,一边去瞥杨彦之,却见他微微皱起眉头,冲自己摇头。

可高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必须要说出李锦昶想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果然,高敬说完,李锦昶便挑眉问:“如何重罚?”

高敬权衡再三,心中也是几番挣扎,最后想到这一路被李锦昶扶持上位,在文渊阁站稳脚跟,终于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把心一横,低下头不敢去看李宴和李宿,直接道:“殿下,臣以为庭前十杖刑,方可以儆效尤。”

庭前杖刑便是当众把人拖到殿前庭中,众目之下直接杖责。

一般大臣犯了大错,或者当众惹怒陛下,才会被如此惩戒。

除早年戾帝□□时肆意打杀朝臣,之后皇帝少有庭前杖责之惩,即便有,也确实是贪墨不敬的大罪。

此番罪责突然要强加到李宴这个皇孙身上,实在太过。

高敬此言一出,就连稳重的杨彦之都倒吸一口气。

李宿缓缓直起身,用那眼眸紧紧望向高敬。

“高大人,你僭越了。”

他声音平稳,表情冷漠,但眼中的杀意却浓烈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高敬垂下眼眸,冲他遥遥一拜,却没有再开口。

李锦昶低下头,看了一眼长子眼中的怒气,突然笑起来。

“在孤面前,且有你说话的份?”李锦昶漫不经心看向跪伏不起的李宴,道,“孤以为高爱卿所言甚好。”

李宿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李锦昶。

他目光里的戾气和杀意依旧没有消散。

“父王,”李宿一字一顿问,“你定要如此?”

“父王,您可是儒雅清隽的太子殿下,您真要庭前杖责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锦昶垂眸看着他,看着他焦急,看着他震怒,看着他无可奈何。

他心里一阵痛快。

压抑了二十年的怨恨顷刻喷薄而出,以最迅猛的姿态,压倒了他的理智。

这一刻,李锦昶再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

他仿佛一个大仇得报的狂徒,肆意张扬地收取胜利果实。

李锦昶微微弯下腰,盯着长子的眼眸看,眼睛里有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既然太孙殿下觉得这个惩罚轻了,那便杖责三十吧。”

李宿心中再度涌上一阵恨意。

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么有那么恨他,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一切,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未曾了却的恨,永远不会消失。

李宿紧紧咬着牙,道:“父王,此事皆因儿臣而起,与皇弟无关,儿臣愿受罚。”

李锦昶的表情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他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扭曲得仿佛厉鬼,让人脊背发寒。

但李宿话音刚落,李宴便抢着开口:“父王,此番皆是儿臣之过,不关皇兄事,儿臣愿受罚。”

李宴似乎怕李锦昶改变主意,膝行上前,轻轻握住了李锦昶的衣袍下摆。

“父王,皇兄是太孙,是储君,是一国之体面,不能打。”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说着。

“不能打皇兄。”

李宿就是他心中的信仰,是他这么多年一直追随的长者,是他在宫里挣扎下去的信念。

他一直忍着,等着,幻想着李宿登基那一日,他就能重新活出个人样。

但此刻,李锦昶要欺辱他的信仰。

不行,他不允许,也不接受。

李宿真的没想到,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李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去。

现在,为了维护他,甘愿去求李锦昶。

当年他被李端扒光了衣服扔在宫道上,他回来都没求过这个父王,现在却低下了头。

李宿只觉得心绪激烈翻涌,他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也一片赤红。

“李宴,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几乎是哽咽地道。

每一个字都含着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怨恨和血泪。

李锦昶不让他们继续“兄弟情深”,他一把甩开二儿子李宴,只低头看着李宿。

“来人,”李锦昶快意地道,“把宴皇孙请出去,用刑。”

他话音落下,一队御林军便直入勤政斋,直接把跪在地上的李宴架了起来。

李宿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什么父慈子孝,他径自起身,一把握住李宴的手:“大胆,谁敢动他?”

李锦昶看着他,心中快意更胜:“宿儿,你这是要造反?”

储君面前动手,实为大不敬,说一句造反再合适不过。

李宿根本不理他,还要去拉李宴的手,李宴却一把挥开李宿:“皇兄,臣弟之错,便让臣弟领罚。”

他抬起头,一如平日那般平静,甚至有些哀求地看向李宿。

今日他不挨打,明日李锦昶就会拿各种由头刁难他们兄弟,他自己早已习惯,但兄长却不能任由人欺辱。

李宿看着李宴的目光,突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这才发现,一直被他拐弯抹角护在身后的弟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虽然他依旧面容青涩,满身稚气,可他却一身孤勇,毫无瑟缩和胆怯。

李宿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

这一刻,腥甜的血就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李宴便这么被拖了下去。

李宿仿佛整个人都呆滞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锦昶轻笑出声。

“宿儿,”他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一下李宿的肩膀,“咱们一起去观责如何?”

李宿背对着他,没有应声。

李锦昶如同斗赢了的孔雀,满面春风,招摇过市,还招呼着三位朝臣,跟随他一起去观责。

“自己儿子,孤怎可能不心疼?”李锦昶的声音传来,“孤会让他们轻点打的,意思意思便是。”

随之而来的,是朝臣的恭维声。

李宿一人站在空寂的勤政斋中,他紧紧攥着手,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避让释怀永远都只能被人欺凌,只要他一日担着儿子的身份,一日无法摆脱被李锦昶控制。

今日他可以动李宴,明日就是姚珍珠,是他身边其他人。

他若一直是皇孙,一直不能登上至高宝座,那便永无宁日。

他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李宿轻咳一声,一口血喷薄而出,如同泪一般挂在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