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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之后,浮南回答了人界中生灵的最后一个问题,那是一位小小的孩童,她被父母抱着,一手指向天空。

她稚嫩的童音问浮南:“尊上,您看到魔宫之外的枝头开了花吗?”

“看到了。”浮南答。

她看向远处,千日之后的这天,春日来临,远山寂静的雪融化,春色如拂开的画卷,自东面缓缓铺开,为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染上明媚颜色。

魔宫之中,自有一套运转体系,不需要她也能将此界治理得井井有条。

浮南终究还是离开了魔宫,她说想要回到怨川尽头散散心。

茉茉想跟着她一起去,但浮南拒绝了:“茉茉,怨川尽头很苦的,你留在魔宫更快乐些,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啦。”

她将院子里种下的苍耳带上,一人登上畏畏的龙首,回到了怨川尽头。

经历一千多年的时光,浮南当初自己搭建在怨川尽头附近的小院竟然还没有破败,有人在离开之前,建了简单的阵法保护它不受风霜雨雪侵蚀。

浮南的掌心贴上这熟悉的暗色阵法,她知道,这是阿凇布下的。

将阵法撤去,浮南推门,走进自己最开始的家中。

院中所有布置如故,院子里有她当初种下的普通植物当做装饰,此时正值春日,枝上开了小小的花儿。

浮南看到院子中央的小椅子和配套的木桌,她记得在很久之前,她就靠在这椅子里看书,阿凇则在一旁修炼。

院后,是两间简单的小屋子,其中的主屋被分作两部分,一间是她的,一间是阿凇的。

浮南推开这屋门,她将两个房间里垒起的砖块撤下,在她的床榻对侧,是阿凇原本的床。

他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与最开始没有什么区别,阿凇在这里没有留下自己任何个人的痕迹。

他生活中很多的细节,其实都是浮南安排的,在许多人眼中,除了强大的力量与绝世的外貌之外,阿凇似乎再没有什么特点。

他的性格不能说是冷漠,只能说更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海洋,无趣又无情。

浮南呆呆地坐在他的床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

是阿凇为了她甘愿斩下自己手足的时候吗?

可那是假的,阿凇只不过是需要她帮助修炼幽冥之体。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浮南自己也找不到感情最开始的萌芽源于何处,她将自己带回的苍耳种在院子里,自己则合衣靠在了榻上。

夜深,桌上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斑驳昏暗,浮南手中拿着一卷书。

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怨川尽头不会再有什么奇怪的、悲惨的生物落下来了,人界的失衡解决之后,这藏纳着魔域污秽的河流也变得清澈。

浮南回到了碑林之中,当初她刻下的许多墓碑上名字已随着光阴逝去而变得模糊,惟有最深处那一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隽永。

先生……浮南看着墓碑上的简单二字,她知道,先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只能给她立一座空空的墓碑。

她给先生立,却没有给阿凇立,她从未承认过阿凇的离去,执拗地觉得他或许还会在某一日归来。

浮南最开始爱看话本子,她记得书里的男女主角最终都会等来曙光,话本的作者会仁慈地给历尽艰险的主角一个完美的结局,死去之人会复生,相爱之人终将重逢。

那她呢?浮南想,她从未是故事里的主角,就算是阿凇,也不是那正气凛然的男主角,他顶多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反派。

大反派死了,她活着,这就是故事的最后。

浮南握着手中的一卷书,又低下头来,她一直思念着他,仿佛沉溺在永不可逃的深海之中。

春日过去,秋色萧索,再之后的冬日寒冷依旧。

浮南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坐在落雪的院子里,她看到院里种着的苍耳枝叶枯萎蜷缩,盈着雪花。

这株植物在等待春日的来临。

浮南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披风展开,盖在苍耳之上,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雪夜之中,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直到院外传来车马声,茉茉裹着披风,手里提着一盏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这辆马车后,带着一串深深的车辙印记。

浮南去给她开了门,在雪夜之中,她手里提着的灯盏温暖明亮,将她明艳的面颊照着,令人安心。

“南姑娘!”她唤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浮南瞪大眼,与茉茉对视,在她身后,还有几人的身影,是郁洲、温妍、方眷、苏一尘等人。

他们跟着茉茉走了进来,浮南局促地站在院中,也不知往哪走。

“多日没见你回魔宫,倒有些想你了。”方眷走了过来,她将浮南的手牵着,她的手在雪中留得久了,变得有些凉。

“这是你原来住的地方,真简陋。”郁洲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评价道。

浮南坐了下来,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如此沉默着。

不久之后,院里热火朝天地摆起了一桌火锅,在场的大家都是魔域顶尖的修炼者,随手一挥便布下屏障,将落雪隔绝在外。

浮南低下头,小口吃着菜,她久违地的笑了笑,道了声谢。

“在等他吗?”温妍凝眸看着她,忽地问道。

“嗯……”浮南应下。

“他……或许没什么可能会回来了。”温妍道。

“我知道。”浮南手里端着碗,她看着一片毛肚在赤红的汤里翻滚,“但我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再等等。”浮南答。

“你终究是要放下,不要将此事一直压在心头。”温妍劝说道。

“好。”浮南抬眸,朝他们微笑。

至少……还有这么多人在关心着她,浮南得到了一点安慰。

但这安慰也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待人群散去,浮南又是一个人了。

浮南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们也很欢迎她的亲近,但是……她所求,也不过一人而已。

席上吃食还未完全撤去,浮南的桌上放了一坛酒,她坐在自己的桌前,在对侧摆了一副碗筷。

浮南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她喝得尽兴,意识也变得模糊。

在思绪混乱间,她的身形变幻,一会儿变为阿凇的模样,一会儿又变回自己本来的样子。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下一瞬,她就变为阿凇模样,将酒杯按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莫喝了。”

喝到最后,酒坛子见了底,浮南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看到镜子里阿凇的模样。

在迷幻的意识驱使下,浮南朝那面镜子奔去,她以为阿凇回来了。

但她只是撞上了冰冷的镜面,她的手指抵在光滑的镜子上,他的手掌与面容近在咫尺,她却无法触碰。

浮南还是小声哭了,她低下头,将自己的唇印在镜上,薄唇的纹理合着唇边呼出的白雾,印下一个清晰印记。

她抱着镜子,颓然倒了下去,她酒量不好,喝了这么多,早该晕过去。

浮南倒下的时候,眼角还含着泪水。

她终于又做梦了,她来到了上次那个幽深的地底,她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死死地抱在怀中,他揽着自己腰的手臂环得格外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浮南挣扎着在他怀里回过身去,她转过头,看到了她终年思念的一张脸。

“阿凇。”浮南开口唤他,她的嗓音沙哑,音量也不高,这一声呼唤极轻。

阿凇紧闭双眸,他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浮南抬起头,她颤抖的温热双唇吻上他冰冷的唇瓣,他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魔域已经很好很好了,薛亡死了,孟宁也死了……”浮南絮絮叨叨说道,“我一直在等你,你却还没有回来。”

“阿凇,为什么要让我独活呢,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你本来应该风风光光地坐在魔尊之位上,世间无人是你敌手。”

“你的愿望,你的追求,在不久之后马上就会实现。”

“你为什么……放弃了呢?”

在梦里,浮南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落,她被他惯成这样的脆弱性子,也只在他一人面前展露过软弱的一面。

浮南一生都在想着帮助他人,在许多人面前,她的形象是柔软强大、无所不能的,但只有阿凇是她的依靠,在后来很久时光里,都是他在保护她。

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浮南的长睫无措眨动,她将脑袋埋在了阿凇的颈侧,肩膀微微颤动。

她哭得有些麻木了,就连感知也变得迟钝,直到很久之后,她感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

有一只手,轻轻地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

浮南在这一瞬间瞪大双眼,她感觉头顶的黄土正在消失,有一束天光落入她的视线。

“阿凇——”她唤道,这一声呼唤从梦境来到现实。

清晨的阳光里,她轻柔的声音在燃着炉火的温暖房间里回响,浮南猛地坐起身来。

她怔然看向敞着的房门,此时虽是冬日,但也有了阳光,有一人的高大身影被阳光勾勒着轮廓,站在门外,安静地看着她。

对视一瞬,难言的情绪流淌,浮南觉得这是梦,却又忍不住相信它。

她起身,朝那身影扑了过去。

“阿凇!”她唤他。

她落入了他怀中,在晨间的明烈日光中,她听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熟悉声音。

他接住了她的身子,低沉的嗓音传来:“浮南。”

在归来的这一天,他终于呼唤了她的名字。

而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栖身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