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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公子此时只得跪下叩首而已,他垂泪道:“娘只心疼女儿,难道就没有丝毫顾念儿子不成。儿子也是为了咱们一家好啊。您可知道,素芝如今也看起《大明律》来了!”

“你说什么?”方夫人一怔,她自觉不好,可犹自强撑,“看看律法而已,多读些书有何不好……”

方公子泪流满面:“敢问娘,您的女儿,即便私窥外男,被污了名声,也有贵人来救,可您的孙女、侄女们,如也有样学样,乱了心思,不知能否有这样的福气呢?”

方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荆嬷嬷忙搀住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动气啊。”

荆嬷嬷道:“大少爷,您误会了,小姐她,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贞筠刚离京时,每夜都梦到那时分别的情形,午夜梦回时,望着陌生的地方,唯有临风洒泪而已。可她毕竟已成长了,即便难过,也不至于沉湎其中,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应该去做些什么。

时春身为将领,北上草原,抗击鞑靼,为结束蒙古近一百四十多年的侵袭,立下了汗马功劳;南至两广,抵抗倭寇和佛朗机人,也为守护两广百姓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

婉仪身为皇后,致力于宫廷改革,节省了大量开支以资军用。同时,她命宫女放足,起用女官,多次放宫女归家,更是主持修建了两京的育婴堂,三令五申禁止溺毙女婴,亦是广受宫内外爱戴,给了无数可怜女子活下去的期望。

沈琼莲身为女官,在宫内不仅教书育人,更是积极完善后宫典制,同时还准备著书立说。月池之事,也让她震撼不已,可在震撼之后,她也在思索,儒学尚在发展,闺训却仍未超脱汉时《女诫》的模子,千百年来拘得无数女子如提线木偶。可还是有人挣脱了,远至史书上女中豪杰,近至她身边的李越。她们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那么,是否可以找到她们身上共同的特质,为那些不甘屈死蓬蒿的女子找到人生另一种可能呢?沈琼莲感慨万千,她终于也找到了不负胸中锦绣之路。

至于月池就更不必说了,贞筠看着她从一个小小伴读,爬到今日的位置。在政治上,她整顿内廷中官,严惩勋贵,约束宗藩,限制恩荫,打击贪官污吏,发展行政制度,起用贤才能臣,严格官员考核,力止官场上的庸俗颓废之风;在军事上,她推动了武举武学改革,诛杀不法将领,改善九边底层士卒待遇,以极为强硬的手段清理边疆屯田,更推动了火器技术的发展;在民生上,她通过控制黄金家族,与鞑靼通商,为两国百姓换来长久的康泰。之后,她力主安定破家流民,恢复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鼓励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农技,不断完善防灾救灾的体系。

贞筠隐姓埋名,让护卫隐匿人群,自己则由北至南,一路行来,乡间是水满田畴,稻禾青青,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城镇则是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再不复之前四处起义的乱象。她见状亦觉百感交集,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春风可期,风禾尽起。

师长姐妹俱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前行,可唯有她,一直是被形势推着走,一直活在四方的天空下。她终于走了出来,获得了难得的权力和自由,可她却反而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了。她为了做好李越的夫人,拜朱夫人为师,为了替李越复仇,拜沈琼莲为师,如今她要做自己,却只能求诸己。海蚌生命短暂,却能留下不朽的珍珠。她的生命比海蚌更长,是否也能给世间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惊叹之物呢?

贞筠很快就碰上了一桩奇事,也正是此事叫她有所明悟。她一路乐善好施,如见老弱病残、鳏寡孤独,总是能帮一把是一把,是以到了后期,还有些人主动来寻她帮忙。她在甄别真伪之后,亦会伸出援手。这一日有一窈窕女子在道旁哭泣,自称是某家的小妾,因不能忍受丈夫和公婆的虐待,所以被逼出逃。

贞筠随身的侍女见她眉如柳叶,杏眼圆圆,腿还有些跛,就信了三分。她们细细盘问之后,见她说得有头有尾,便也不再生疑,就来禀报贞筠。那妇人自称王玉娘,一见贞筠便拜,自称老父已故,奸兄好赌将她发卖,她如今逃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希望能在夫人身边服侍。她略通医术,能替夫人按摩解乏。

贞筠闻言发笑,她道:“按摩就不必了,你替我把脉一试,如真有医术,倒有好去处与你。”

王玉娘便替她看诊,果然在在妇科一道有些见识。

贞筠道:“你有一技之长,何愁无谋生之道。朝廷仁慈,命各地重建惠民药局,你要是愿意,我可荐你前往,这也算是做了公差,日后也可自立。”

谁知,这王玉娘非但面无喜色,反而神态大变。贞筠问她缘由,她也只道怕被家里人寻来,接着便期期艾艾问道:“夫人莫不是官家的贵人。”

贞筠身边的侍儿蕙心道:“一句话就能荐你到惠民药局,这还用问么?”

王玉娘更加面无人色,只是低头叩谢而已。贞筠此时便知这女子必定有鬼,但也没有急着发作,而是命人盯着她。果然,半夜这女子就要出逃。侍卫忙抓住她审问,结果不查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位看着颇为标致的少妇,竟是男子所装!

他见事情被戳破,只能连连叩首求饶,说自己从小被当成女子教养,只是想骗点钱财,绝无其他歹心。

这如是碰到其他涉世未深的夫人,只怕还有可能为他所惑。可贞筠熟读历代大案,早就知晓人妖之事。成化年间,就有一男子名叫桑冲,他拜师学艺,专门男扮女装,每到一处,就先打听哪里有出色的良家女子,接着便谎称逃婚乞讨的妇人,上门求援。他装得温婉贤良,又精通女工,很快便能找到各种理由接近姑娘,接着要么以色相诱,要么以药相迷,从未有不得手的。而那些姑娘碍于名节,即便遭此大辱,也只能忍让。

桑冲流转各省,十年来奸□□女多达一百八十二名。最后,他又来到一户人家求收留,岂止这家的男子是个轻薄无行之人,夜间想要奸污他,这才戳破了他的画皮。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最后报到成化爷面前,成化爷直接下令将桑冲凌迟处死,从此更是将奸□□女归入风化罪,不分首从皆斩,情节恶劣者更可加等枭示,乃至凌迟处死。

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妖案的记载,贞筠还以为这种畜生早就消失殆尽了,没想到,居然还让她碰上了。

她当即大怒:“你利用别人的同情为祸,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妇女,如不刮了你,何以正王法。来人,立刻把他押解回京去!”

这“王玉娘”一听更是惊得魂不附体,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居然碰到了一个京官的家眷!他深悔自己不该贪得无厌,害了一家得手便罢,为何还想大赚一笔。

他只能苦苦哀求,言说自己近日刚刚出道,也只害过一户人家,纵然有过,罪不至死……他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原来,他原名王宝,父亲是个赤脚医生,他也是因此懂了几分医术,可成人之后,王宝没有继续从医,而是选择了来钱更快的法子,就是投身戏班去唱戏。他扮相颇佳,渐渐在当地闯出名声。有人请他上门去唱戏,有人来找他砸钱做相好,这都是常事。可有一日,居然有人找他,言说有一桩大生意,请他去做。

王宝心知,不论是卖唱,还是卖屁股,都是青春饭,捞到钱才是正经。来人给得银钱颇丰,他一下就动了心思,甘愿跟人家合谋。

来找他的人名叫田槐,田槐有一个哥哥,颇善经营,家中有铺面五家,本来日子过得挺好。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田家大哥因病一命呜呼,只留□□弱多病的寡嫂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田槐本就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平素仰赖哥哥生活,见寡嫂侄女两个弱质女流在家,更对他们家的财产动了歪心。

《大明会典》有言:“凡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按照律法,嫂嫂如果不愿改嫁,就可以继承哥哥的全部遗产,但需要在夫家选取一个男孩为继嗣。要是愿意改嫁,她的全部财物都留给前夫家,自己只能净身出户。

田槐只觉,不管嫂嫂走哪条路,都是对他有利。要是嫂嫂决定过继,那他是大哥的亲兄弟,血缘是最近的,要过继也是过继他的儿子。要是嫂嫂决定改嫁,那他也是老田家唯一的成年男丁,这所有家产还是会落到他手里。

他喜滋滋地等待暴富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嫂子也是个精明人,早就看出了他不是东西的本性。她哪条路都不选,而是要给自己的女儿兰姑招个上门女婿。

田槐闻讯一下傻眼了,眼瞅着亲事已经在筹备。朝廷又有明令,不能强逼寡妇改嫁,他苦思冥想,唯有坏了这门亲事,方能绝了嫂子的念头。他先是打算遣浪荡子去引诱侄女,可侄女兰姑品性端正,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怕难以得手。他又转念一想,既然兰姑不能出来,他何不送人进去。他于是费尽心思,找来王宝,让他假充医女,混进嫂嫂家。田家大嫂身患妇科病已经多年,又不好叫男大夫细细诊断,这才贻误至今,如今正巧碰上了一个医女,忙把王宝迎进家门。

这下果然得手,侄女失了清白,贴身之物被丢得满街都是,名声已是臭不可闻,这门亲事果然也黄了。而田槐更是以兰姑有辱门风为名,要把她逐出家门。

贞筠听完始末,唏嘘不已。王宝一行哭,一行道:“本来,田槐允诺小人,白银五十两,可他却食言,迟迟不给,还派人打伤了小人的腿。小人回不了家乡,就想再骗点银两……”他一路打听,以为是个貌美天真的妇人才敢出手,岂料人家不是不谙世事,而是太有底气。

王宝悔不当初,贞筠看着这个畜生,只觉满心厌恶。蕙心问道:“夫人,干脆将此人送到京中,交由老爷处置。”

贞筠摇摇头:“不急,先去田家看看再说。”

此时田家早已是乱作一团。兰姑寻死觅活,可田家大嫂亦是万念俱灰,她喃喃道:“一定是田槐这个狗东西做得孽,一定是他!咱们去寻族长做主!”

兰姑嚎啕大哭:“寻族长又有何用。娘,我的清白已经毁了。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贞筠赶到时,兰姑早已绝食四天了,如不是田家大嫂叫丫鬟强灌米汤进去,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贞筠直接找来田氏族长,当着他的面,让田槐和王宝对质。田槐哪里肯认,他咬死道:“明明是兰姑偷汉子,大嫂却找来这么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人,把脏水往我身上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