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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时春的目光扫过谢丕,他眼角的肌肉不住地跳动。

时春道:“看来,你是真起了非分之想。”

愧疚、恼怒、疑惑交织了一处。屋内变得更加闷热,飞蛾在灯罩中盘旋,发出碰撞声。谢丕恨不得也变成一只小虫子,也跳进火光中一了百了,可他不能。剧烈的情绪被强压下去,冷静重新占了上峰。时春早就知情,却到了此刻方来试探,其中必有原由。与其问她是怎么发现的,不如想办法叫她保守秘密。

谢丕:“您如有需要效劳之处,不妨直言。”

晚风送来虫语蝉鸣,叫人更加心浮气躁。时春眼中闪过欣赏:“真厉害啊,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她颜色稍霁:“你明明可以去四川大展宏图,为何甘心自困于此。有天子为后盾,你本可官位美人兼得,现在却落得个鸡飞蛋打。你就不后悔吗?”

谢丕苦笑:“如说全无妄念,连我自个儿都不信。然而,行止无亏,只会心浮一时;行差踏错,却要懊悔一生。我虽不贤,也知轻重。”

时春道:“所以,为了不让贞筠知晓,你甚至甘愿帮我做事?”

谢丕深吸一口气:“是。”

时春道:“什么事都行?”

谢丕颌首:“我虽不知夫人的性情,却知含章的品性。您不会去做坏事,所以,还请直言。”

时春一哂,她道:“你是既像张彩,又不像他。”

谢丕听得一愣,只见她端起茶一饮而尽,如喝酒一样豪爽,接着轻描淡写道:“我想托你,带贞筠去四川。”

谁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神来之笔。适才还自如的谢丕,已是呆若木鸡。

时春静静地凝视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半晌方问:“为什么?皇爷只是容不下她在京都,可她已经到了广东。”

时春道:“你觉得,广东就是她的乐土吗?”

这样一个帝国,革新的前沿,也是压榨的前沿。织场的悲剧,只会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就是窑场、茶场、漆器场、香料厂……垄断以公权力为依托,只会无限膨胀。凡是能换来大笔银子的产业,都要收归朝廷,而庶民不论男女,都要被敲骨吸髓。这样的局势下,她能做的也只是撑起一把伞,挡住一方人。

可四川不一样,那里崇山峻岭,道路崎岖,中央和海外对那里的影响都十分有限。贞筠完全可以换一个身份,继续她的事业。有她们的襄助,有谢丕就近的照顾,她必能立稳脚跟,真正慈济一方。

谢丕缄默良久:“你和含章明知她不想当逃兵,却一次又一次把她甩开,逼她做逃兵。这真是为她好么?”

时春有些惊讶,她淡淡道:“这只是你们儒生的想法。我是武人,行军打仗,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她留在这里,换来的只是无谓的牺牲和消耗。天长日久,她该何去何从,你有想过吗?”

阿越的身子一直不好,而她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没命。与其两个人都困在此地,沦为失意人。还不如趁着她们都在时,帮贞筠另辟一片天地。

谢丕一时语塞,时春道:“你不顺上意,就要做好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准备。谁都能取代你的位置。谢阁老不止你一个儿子,谢家也不止你一个子弟。这又是何必呢?你们大可维持现在的距离,一起前往四川。到了那儿,你能得到皇爷的赏赐和李越的扶持,主政一方,大有作为,而贞筠也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找到生活的意义。她的安全和用度,不用你操心,我自会遣人好好打理。”

谢丕铁石般的意志已在动摇:“可我们……这到底违礼。”

时春讥诮道:“违礼的不是你,而是那个把我们挤兑到无路可走的人。并且你如能靠真心打动她,我们也都会祝福你们。”

谢丕一时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含章……”

时春道:“为什么不可能。正是因为付出真心,才更盼她获得幸福。你不也一样吗?”

时春披星戴月归来时,贞筠仍未安枕。时春一眼就看出,她在装睡。她不动声色地坐到她身侧,替她掖了掖了被子。到底还是贞筠先沉不住气,她睁开眼:“你去哪儿了?”

时春道:“何必明知故问。”

贞筠霍然起身:“他怎么说?”

时春笑而不语,贞筠一脸不敢置信:“他真的答应了……这怎么可能!”

时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能空手夺白刃,能宁死不答应皇上的要挟,能千里迢迢和你来广东,当然也能答应和你一起去四川。”

她开始掰开揉碎给贞筠分析:“我派给你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庇护你的安全不成问题,可如要做成事,离不开地头蛇帮忙。而他,有人品,有官职,有亲族门楣之累,更对你有非同寻常的好感,要拿捏他易如反掌。有这么一个人,在西部边陲做你的保护伞,我们才能放心。”

可她说了这么多,贞筠仍只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走吗?”

时春难掩感伤,她还是说了出来:“对,因为,我就要出征了。”

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贞筠一窒:“去哪儿?不是已经在通商了吗?为什么又要打仗?”

时春长叹一声:“佛朗机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垄断整个亚细亚的贸易,他们也要来分一杯羹。他们无法登上大明的本土,就去侵扰大明的藩属。我已经躲了两年,不能一直躲下去。”

她摸摸贞筠的头发:“阿贞,在哪儿都一样,有军功、有能力,说话才有人听。”

贞筠的眼圈发红,她当然明白时春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只有利益,才能换来利益。她的两个姐姐都必须拿命去拼,才能争得一席之地,才能保护更多人。这一去,生死难料,时春放心不下她,所以才会想为她找个出路。

她想说,她不需要出路。她宁愿和她们在这里熬到最后一刻,可话到唇边,她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终于答应了。

时春很是高兴,她马不停蹄地为贞筠收拾行装,打点好一切。贞筠心知肚明,这是想赶在出征前,将她远远送走。

很快,贞筠便又一次坐上马车。她掀开车帘回望,时春的身影,在漫天烟尘中慢慢缩小、模糊,直至化作一个小点。她再也没有像京郊分别时那样,流着泪诉说着希望。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去千里万里,或许她们三个永远都不会有重聚的希望。只是一想,她就心如刀绞。她明明不想哭,可眼泪仍不争气地落下。随行的护卫队对她言听计从,谢丕虽对她避而不见,但也时时遣人来慰问。可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一队人马,一把保护伞。望着车外越来越陌生的风景,贞筠不由问自己,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难道漂泊在外的旅人就找不到半点救赎的期盼吗?

不,她不甘心,她宁死也不甘心!她再次掀开车帘,故乡正在远去。留在东南,还有挣扎求生的可能,可要是一走了之,就再也没有盼头了。

车队被骤然叫停,谢丕闻讯一惊,他道:“怎么了?”

贞筠的护卫面露难色:“还请您移步,我家夫人想与您面谈。”

时春和谢丕其实都早有预料,贞筠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离开。让谢丕吃惊的是,她的后悔竟来得如此之快。他们选择在一家客栈落脚恳谈。谢丕终于又见到她了,可此时的她,眉目间却笼罩了焦急忧郁之色,再无过去的神采飞扬。

她性情直率,在信任的人面前,只会更加坦白。他们刚刚落座,连茶点都没上,她就直截了当道:“我不去四川了。”

谢丕暗叹一声,他依然温和:“我能问问原因吗?”

贞筠道:“我不能再忍受离别了。”

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谢丕心中生出同情,却不得不戳破她的妄念:“可你留在这里,面临的依然是别离。”

她短时间内不可能见到含章。在明面上,李越之妻已经重病缠身,命悬一线。她这样活蹦乱跳地回去,还未靠近京都,就会被当作冒充者下狱。至于时春,若非她出征在即,又岂会急急忙忙地把贞筠送走。

贞筠固执得像个孩子:“那我也可以在这里等她们。”

谢丕道:“你在四川,一样能等他们。”

贞筠一愣:“这不一样!”

谢丕道:“哪里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你在这里,囿于障碍重重,只能空等。在四川,你却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贞筠怔住了,只听他道:“世上多得是痴心女子,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听起来很是动人,可在下不才,却觉这并非是第一等深情。两情相悦,既是佳话,既比金坚,那么带来的不该只有自毁。情谊当使人更坚毅,而非更软弱。”

贞筠心口发涩,他的声音既轻且缓,却直击人心:“你扪心自问,含章和时将军眼看你如此,是欣喜更多,还是担忧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