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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脏被击中, 他倏地失去所?有?声音,习武之人该有的感官敏锐此时都变得有些迟钝,只剩下被相蕴和扯着的衣袖尚有些知觉, 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怎么办呢?

这人着实?会说话, 让他有?些挪不动脚,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提线木偶似的因为她的动作而?缓慢转身。

这种感觉委实有些糟糕, 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掌控,可不知怎地,他还?是因她的话而?驻足, 甚至还?因她的话而?点头,发出一道几不可闻的低低声音。

“恩, 我都告诉你。”

他听到自己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会稽顾家的身世也好, 他曾眼睁睁看?着手足落水,却?还?能悠然饮茶的事情也罢, 甚至持剑险些把父亲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诉相蕴和。

——只要她想听。

至于?听完之后会不会觉得?他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是合该下地狱的修罗恶鬼, 然后与他割袍断义, 再不认他这个朋友, 他觉得?都无足轻重。

她想知道, 他便告诉她,这就够了。

但相蕴和其实?并不好奇少年的过往。

她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少年在看?到她父亲时的异样?

像是受伤的小兽被人戳到了痛处, 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张牙舞爪想要将那人赶出去,然后躲在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欢锦衣华服?真的喜欢骄纵奢靡么?

只怕未必。

身着华服却?满目荒凉,骄纵奢靡却?孤芳自赏。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别人走不进去,他也走不出来。

她只想走进去,然后带他出来,并不是窥探他不愿提起的狼狈过往。

“我没什么想知道。”

相蕴和摇头,“军师曾与我说过,世家大族虽看?上去鲜花着锦,体面尊荣,可鲜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无声息便没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没有?说话。

“你才这么大,便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一个长辈,想来不是家中溺爱宠护着的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相蕴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抬头看?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眼底有?着些许心?疼,“你不喜阿父与我相处,当是触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亲。”

“我阿父视我如?珍宝,你名义上的父亲,却?待你如?草芥。”

“同为父亲,态度却?天差地别,心?高气傲如?你,怎能容忍别人在你伤口处撒盐?”

商溯眉头微动。

倒也不是伤口撒盐,而?是乍见世间罕有?的慈父,一时间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来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身上。

他没错,错的是父亲。

可这个世道是孝道大于?天,他的勃论从不会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来,你可以杀人如?麻,乃至叛国投敌,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中一个恶人罢了,与其他恶人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连自己父亲都能背弃,那便是十恶不赦,是罄竹都难书的劣迹斑斑。

商溯闭了闭眼。

——无人会认可他的大逆不道。

“罢了。”

下一刻,他感觉到相蕴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声音依旧软糯,但却?带了不可置喙的坚定,“他既不拿你当孩子,你也不必拿他当父亲。”

商溯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脸,此时正静静看?着他,双瞳剪水,蕴着秋水与星辰,一字一顿与他道,“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过是执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罢了。”

“我阿父是反贼,我是反贼的女儿,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滞。

“我只信将心?比心?。”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前世的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成为盛军威胁父母的把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宝,是他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骨肉,所?以她宁愿受尽折磨,宁愿一死?了之,也不会成为盛军插向他们心?口的尖刀。

感情从来是相互的。

因为阿父阿娘爱她更胜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里,亦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存在。

“这才是我坚信的道理?。”

相蕴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我宁愿做十恶不赦的恶人,也不愿被愚弄被摆布。”

商溯微蹙眉头一点一点展开。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蕴和当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么多?的离经叛道,见少年迟迟未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吓到了,便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得?很对。”

少年打断她的话,潋滟凤眸灼灼而?燃,仿佛是业火在荡涤世间,顷刻间将少年眼眸冲刷得?再无其他颜色,只剩下静静看?着相蕴和的沉静,这是一贯倨傲的少年眼底鲜有?的神色。

他突然开始明白,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他与相蕴和便一见如?故,将刻薄恶劣的他连戏弄人的本性都一并压了下去。

——因为他与相蕴和本质上一种人,他们天然互相吸引。

他的宁折不弯在表面,在眼角眉梢的桀骜暴烈。

相蕴和的宁折不弯藏在她的温柔娇怯下,要等触碰到她的逆鳞时,她才会狠狠刺向你。

她如?此耀眼,如?此决绝,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爱她的家人,左右奔走寻找她下落的父母。

“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商溯声音微微一顿,随即掷地有?声,“世间道理?,便该如?此。”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放下,少年向来冷硬倨傲的面容此时柔软下来,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软得?有?些不像话,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

“相蕴和,谢谢你。”

少年对她道。

声音很轻,相蕴和却?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于?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这人长得?太?漂亮,往日装着嘲讽轻蔑的凤目一旦柔软下来,便像是修炼了千年的精怪在吸食人的魂魄,让脑袋都跟着晕乎乎的。

怪不得?书上说美色惑人,长得?漂亮的人,的确容易能迷惑心?智。

相蕴和遥遥头,“这有?什么好谢的?”

“这不过是我对这个世道的一点看?法罢了。”

她这人只是看?着乖巧,骨子里却?不是什么乖顺的人。

最典型的事情是她听闻阿娘毒杀阿父之事时,第一反应不是阿娘大逆不道,竟敢行弑君之举,而?是觉得?肯定是阿父伤了阿娘的心?,阿娘才会如?此行事。

什么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眼里看?到的是若身上挨了刀子,一定要千百倍还?回去。

委屈求全?

不,她只奉行报仇雪恨。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的琴。”

相蕴和拉了拉商溯衣袖。

小姑娘什么也没有?问?自己,只用一句话破开困他多?年的心?结,商溯眉眼柔软,目光随相蕴和而?动。

“你不是说你不会弹琴吗?”

只是嘴欠的本性难移,商溯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呀,我不太?会弹。”

相蕴和比宋梨诚实?很多?,听商溯问?,她便如?实?回答,“虽然阿父兰姨从来夸我弹琴好听,但我知道的,我弹得?并不好,我的琴音对他们来讲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不一样啦,你会弹琴,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三郎,你都会弹什么呀?”

对上这样一双眼,商溯仅剩的丁点郁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就应该是这样。

本质上与自己相同的另外一个自己,便该眼底永远都是晴空,笑时如?阳光耀眼。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不会弹的。”

商溯对自己的琴艺很是自信,“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然后这种自信在听到相蕴和拨弄琴弦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不是,这声音是琴弦能发出来的?

老仆砍木头生火的声音都没有?这么难听。

自信满满的商溯的脸色有?一瞬的凝滞。

但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又看?相蕴和的手,又看?看?相蕴和手指按着的琴弦,以至于?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你再弹一次。”

相蕴和无疑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听商溯开口,便再次拨动琴弦。

“嗡——”

刺耳声音再次在院子里响起。

周围亲卫默默抬起手,默默捂住自己的耳朵。

见多?识广的老仆眉头微动,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了一丝难崩。

半息后,这位看?自家三郎持剑捅父亲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仆做了与亲卫们一样的动作——默默抬手,默默捂耳朵。

商溯是院子里唯二没有?捂耳朵的人,另一个是相蕴和。

不捂耳朵不代表不知道难听,而?是正是因为知道难听,所?以才更不敢捂耳朵。

——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

商溯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庶人的不大会与世家嘴里的不大会是不一样的。

世家的不大会是一种谦虚,而?庶民的不大会,是真的不大会。

“你弹得?很好。”

宁死?不说违心?话的商溯艰难开口,“只是没有?经过名师大家的教导,不知如?何发力罢了。”

相蕴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鼓励,更别提说话的人没有?一脸吞了苍蝇的一言难尽,而?是踌躇又诚恳指出她的不足,仿佛只要她勤加练习,便能成为一代大家似的。

“那我该如?何发力?”

相蕴和心?情大好,不耻下问?。

商溯手指抚琴,一点一点教小姑娘,“这样。”

“弹琴时不能左顾右盼,需双肩打开,身体保持不动,手指微曲探下,以指根发力。”

相蕴和学得?很认真。

商溯怎么教,她便怎么坐,肩膀打开,身体不动,手指放在琴弦上,不用指腹发力,而?是换成指根。

动作完全正确,流程也全对,相蕴和信心?爆棚,再次拨弄琴弦——

“咚——”

活像是粗粝的石子砸在青石板,能将上面砸出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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