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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了一下自己胳膊,很疼,于是他笑了起来,“不是梦!”

“母后,您真的来看我了!”

“我就知道,您不会不要我的!”

“母后,您是来接我出去的吗?”

他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脏兮兮,且一身酒气,不幸中的万幸是她一向勤快,总会及时给他换洗衣物,不至于让他一身呕吐物见皇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冲她大喊,“叶姬,快,快给我准备衣服,我们能出去了!”

他那么欣喜着,以为自己终于能重见天日。

可皇后的视线却从他身上移开,径直落在她身上,“你是一个聪明人,知晓该怎么做。”

她心口忽地一紧,顿时明白皇后的用意。

——皇太女有孕,她也得有孕。

可她知道,这个有孕不过一种陪衬。

若皇太女能顺利产女,她的孩子必死无疑,若皇太女产女不顺,她的孩子便会成为皇太女的孩子,成为这个王朝未来的继承人,但是她,却永永远远消弭在历史长河。

“奴婢遵旨。”

她深吸一口气,俯身缓缓向皇后拜下,“但求娘娘饶殿下一命,殿下……终究是娘娘的孩子。”

她的话似乎让皇后有些意外,皇后深深瞧了她一眼,轻轻笑了起来,“你倒忠心。”

“旁人都走了,只有你还愿意守着他。”

守吗?

的确是守着的。

她虽功利,可也知晓知恩图报,当年他拉她出泥潭,而今她会陪他到最后一程,就当还了他当年的恩情。

当然,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

娘娘是重情之人。

她陪刘盈的这段时间,足够让她未来青云直上。

她又一次赌对了。

他们的日子变得慢慢好起来,劣质的酒水都成了佳酿,可刘盈却一反常态,对未来再无希望——自始至终,皇后不曾与他说过半句话。

“母后不会再原谅我了。”

他彻底消沉,与酒水为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直到那一日,皇太女领着一双女儿出现,隔着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圃,静静看着烂醉如泥的刘盈。

“去,叫叔叔。”

皇太女吩咐小翁主。

小翁主们胆大得很,哪怕面对自己从未见过的醉鬼,她们也会好奇地小跑到刘盈身前,扯着嗓子对着刘盈喊,“叔叔!”

刘盈哆嗦了一下,瞬间从醉梦中惊醒。

眼前的小女孩儿玉雪可爱,他揉了揉眼,扶着身后的栏杆慢慢坐起身,“你们是谁家的女郎?”

“这里可不是随意乱跑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小女孩儿身上,眸光一点点软了下来,“你们跟我阿姐长得有点像。”

“盈儿。”

皇太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刘盈身体一僵,不敢置信般回头,“阿姐?!”

“你、她们、她们是你的孩子?”

刘盈看看皇太女,又看看好奇围着自己的小女孩儿,“她们已经这么大了?”

皇太女颔首,伸手抚弄着小翁主的发,“叫叔叔。”

“叔叔!”

小翁主们又甜甜唤了一声。

“哎,哎!”

刘盈又惊又喜,想伸手摸摸小翁主,但手刚伸到一半,他又连忙收回手,面上有些尴尬,“舅舅一身酒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这后知后觉发现,小翁主们对他的称呼并非舅舅,而是叔叔。

刘盈愣在原地。

“你们去玩吧。”

皇太女声音温柔,“阿娘与叔叔说几句话。”

小翁主们如快乐的小鸟儿,追逐着在院子里跑开,“好哎,去玩喽~”

身后小宫人搬来小秤并软垫,皇太女款款在刘盈面前坐下。

时隔多年,她已变得刘盈不太敢认,不再是过去的畏缩怯弱,而是真正有了身为国之储君的举轻若重。

——那是被权力滋养才会有的雍容威仪。

刘盈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他局促扶着栏杆,声音不自然得很,“阿姐,你,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而他曾经心心念念的母后,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再问。

此时的他比任何都清楚,母后已彻彻底底放弃他。

至于父皇,那便更不必说,他本就不得父皇之心,废了他,是父皇期待已久的事情。

如今唯一不曾放弃他的,大抵就是这个在乱军之中救过他性命的长姐。

“盈儿,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你会觉得戚夫人与如意待你更好?”

皇太女并未回答刘盈的话,而是直接问出自己的问题,“他们与你说三两句好话,便是待你好吗?”

“阿姐,你如今已坐拥一切,当然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刘盈面上闪过一抹怨怼,“母后待你何其亲厚,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我立你,你当然会觉得母后好。”

“可是我呢?”

“母后对我可有过一丝丝疼爱?”

“我被父皇训斥时,母后说父皇说得对,要我勉励读书。”

“我被父皇惩戒时,母后坐视不理,只见朝臣而不见我。”

“我病重躺在床榻时,母后不过是略坐一坐便走,安慰的话都不肯说几句。”

回想往事,刘盈面色凄苦。

恍惚间,他又回到当初无助绝望的时刻,孤独躺在床上,不知身处何方,更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但戚夫人不一样。”

“她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

那日戚夫人领着如意过来,帘子被人从外面拉开,阳光透进来,戚夫人笑得温柔又和煦,“太子殿下好些了没?”

“我熬了些参汤,太子殿下若是有胃口,不妨起来喝两口。”

“是啊,二兄,快起来喝点吧。”

小如意在戚夫人身后探出头,“阿娘煮的汤可好喝了,我一口气能喝两大碗呢!”

——那是他所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刘盈将往事娓娓道来,“母后给我熬过汤吗?没有。”

“母后安慰过我吗?没有。”

“母后——”

“盈儿,事到如今,你仍执迷不悟。”

皇太女轻摇头,“你所谓的合格的母亲戚夫人,她一手将如意推向风口浪尖之际,却没有护住如意的能力。”

“而你口中刻薄狠辣的我们的母亲,她为你争来了储君之位,为你抗住父皇与朝臣们的攻击,为你做后世太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而你,却只看得到她的严厉与冷漠。”

“何其可笑。”

皇太女静静看着刘盈,“母后为何没有时间安慰你,为何没有时间给你熬汤?”

“因为她在与父皇争执,因为她在拉拢朝臣!”

“因为她要替你这个废物太子扫平一切登基障碍!”

刘盈微微一怔。

“而我,为了保住你的太子之位,去嫁给一个足以当我父亲甚至姬妾成群的男人。”

“甚至在嫁给他的第二年,还要远赴蛮荒之地和亲匈奴。”

“这……”

刘盈有一瞬的恍惚。

他突然想起来,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那日他去找阿姐,阿姐情绪并不好,但见他过来,还是对他绽开灿烂笑脸,阿姐从来都是这样,事情闷在心里,不与他讲,他问不出来,只好岔开话题,“阿姐,你喜欢张敖吗?”

“喜欢?”

阿姐似乎笑了一下,“盈儿,喜不喜欢的有什么重要的?”

“父皇要我嫁,我便嫁。”

阿姐伸手摸摸他的头,仿佛他还是需要她哄着的小孩子,“只要盈儿能好好的,阿姐做什么都可以。”

他便以为,阿姐是满意张敖的。

他们的父皇也比母后大了许多,不一样过得好好的?

年龄不是问题。

可现在看来,阿姐似乎是不满的。

——阿姐从来不喜欢张敖。

“你至今都在指责我与母后对你不够关注,但是你,又何曾关注过我们?”

阿姐的声音在他身边缓缓响起,“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阿姐也是人,也有情窦初开,可为了你,阿姐不能,阿姐只能嫁张敖,又或者去和亲。”

“而我们的阿娘,她也是个人,也知道疼,并非刀枪不入的石头。”

刘盈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阿姐的经常性发呆,想起阿姐没由来的脸红,想起阿姐身着嫁衣时的面无表情。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如今全部涌上他心头——阿姐是为了他,才不得不嫁给张敖。

阿姐心悦的,明明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

而他严厉苛刻的母后,也有委屈卑微的时候。

父皇怒气冲冲进了母后宫殿,紧接着,是一阵摔砸东西的声音。

父皇在震怒。

而母后呢?她在面对天子之怒时,又是怎样的模样?

他不知道。

又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

——他不想承认她们曾为他付出那么多,这样一来他的良心那么愧疚,他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她们的奉养,而不去承担任何责任。

他就是这般自私又自利的人。

“阿姐……”

刘盈声音微微一颤,“对不起。”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

——他是在装作不知道。

他扶着栏杆慢慢站起身,对着面前的皇太女拜倒在地,“阿姐,若有来世,不要再有我这样的弟弟。”

说完话,他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他的阿姐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