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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岳第一次听到陈兮的名字,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中旬。

那天是周六,学校要补上午半天课,方岳中午放学到家,家里人都在。

方茉所在的普高教学氛围轻松,双休都给足。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岳进门的时候,方茉咬着支冰棍,游魂似的从客厅飘过,睡眼惺忪说:“早啊小老弟……”

方奶奶扎了一只垃圾袋,从厨房里走出来训方茉:“你大冬天的吃什么棒冰,还空着肚子就吃!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少吃点冰,到时候再姨妈痛你别给我折腾,痛死你算了!”

说完把手上的垃圾袋递给方岳:“阿岳你先别进来,把垃圾给我扔楼下去。昨晚你们谁带了臭豆腐回来吃,臭死个人,吃完不知道把盒子扔出去?方冠军,是不是你!”

方茉回方奶奶刚才的第一句话:“我吃冰棍纯粹是为了提神醒脑。”

“我给你个脑瓜崩你不是能更清醒。”

方妈系着围裙,手上掰着蒜瓣,从厨房探出半截身说:“妈你别叫阿岳去。大冷天的,阿岳你刚回来就别下楼了,把垃圾放大门口,待会儿吃了饭我下去扔。”

“男孩子怕什么冷,要吹这么点冷风就受不了,那这身子骨将来能干点什么,家里能指望上他?”方奶奶碎碎完,挥挥手又道,“行了听你妈的,先放门口吧,待会儿让你爸下楼扔。”

方岳把垃圾袋放门口,终于能顺利脱鞋进屋。

“我去扔我去扔,反正我下午要出去。”方老板没精打采地靠着沙发,接下老母亲的指令。

方妈听到,又走到厨房门口,盯着方老板说:“你今天要出门?昨天晚上才从新洛那边回来,你就不能歇歇,礼拜六又要出什么门?”

“不是,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跟老沈一起呢。”方老板说。

“哼,我是不知道你跟谁一起。”方妈转身。

厨房炖着卤牛肉,方奶奶正要去看一看,又听到方老板说:“其实我昨晚一直都没怎么睡着,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方奶奶奚落他:“你别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方老板澄清:“不是幺蛾子,我是想做件大好事。”

冰棍没能完全叫醒方茉,这话一出,倒彻底把她刺激精神了。

方茉如临大敌:“做什么大好事,老爸你又想把家里的钱散哪儿去,钱在你手上是不是烫手啊?”

方妈把刚出锅的菜摆桌上,喝制女儿:“茉茉,怎么跟你爸说话的,别给我没大没小!”

方奶奶也说:“你给我规矩点儿,让你爸把话说完。”

只有方岳从始至终没做声,他洗完手出来,帮着摆好碗筷,然后坐到餐椅上,抱臂静看他们对话。

方老板坐直了身子,说道:“妈,你还记不记得陈大山?就以前在咱们工厂里上班那聋人,他有个女儿叫陈兮,你还记得吧?”

“兮兮?”方奶奶叫得亲热,“我当然记得啊,怎么了,你是不是见到他们了?”

“我昨天不是回了趟新洛吗,特意去看了他们,把我看得一阵难受。”方老板动情道。

“先过来吃饭,边吃边说。”方妈道,“那个陈兮我也记得,她好像跟阿岳同岁是吧?”

方老板说:“是啊,她就比阿岳小了没几个月,也在念初三。”

方奶奶感慨:“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那么丁点的小家伙都已经上初三了。”

众人落座开饭,方老板向他们形容了一番陈家现在的凄凉情景。

丧母,欠债,难以维持生计,陈大山要回老家,陈兮还想继续这里的学业。

最后方老板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把兮兮接家里来,也就多添双筷子的事。”

方奶奶慎重道:“这是件大事。”

方妈不太赞成:“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方茉握拳:“我们家是要变成福利院了吗?!”

“你们不知道,兮兮学习成绩可好了。”方妈给方老板盛了一碗补气血的汤,让他先喝着,方老板舀着勺子说,“他们那出租房就巴掌点大,人站里头都转不开身,一楼又潮得很,墙灰都掉了大半,不过有半面墙都贴了兮兮的奖状。就这环境,她还能年年考第一,她要是继续保持下去,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但要是回了老家,未来可就说不定了。”

方茉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出租房环境这么差她都能有个好成绩,老家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她成绩要真好,在哪儿都能发光。”

“那是你不知道她老家什么样,就那山沟沟里哪来的初中高中?她家也没钱让她继续读下去。”

方茉冷笑:“说到底不还是要钱吗。”

方老板放下勺子,耐性跟方茉解释陈家的具体情况。比如陈大山家亲人都没了,他们一家四口,只有一个健全人,打工被人欺负被人骗,一盘大白菜吃一天,小弟弟对世界一片茫然,陈兮努力挣扎却乐观开朗。

方家十二月初就已经开启地暖,热烘烘的屋子里,饭菜也凉得慢,方老板叙述带着自己的情绪,没人插嘴打断他,大家连筷子都渐渐不动了。

等方岳准备再去添饭时,一抬眸,就感受到一股悲惨世界般的气氛在餐桌蔓延。

方老板满脸伤怀,方奶奶连脸上的褶子都写着悲痛,方妈捂着嘴眼眶微红。

方岳再看向方茉,很好,一直跳脚的方茉此刻泪眼盈盈。

方岳也不去添饭了,他深叹口气,放下筷子,打破这一诡秘的气氛。

“爸,你们几年没有联系,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让你知道他们的境况?”方岳抛出第一个问题。

“哦,对了。”方老板一直忘提这事,“陈兮妈妈之前生病住院,她爸不是向人借了些钱吗。”

陈爸认识一位同样有听力障碍的朋友,那位朋友写了借条让他签,陈爸只会写自己名字,又轻易信人,在借条上歪歪扭扭签字按下手印,等讨债人上门后才知道借条上的数额翻了几番。

这笔钱肯定还不上,陈兮就带着陈爸跑去了派出所,可是这种事很难处理。那天派出所里正好有位律师过来办案子,陈兮耳尖听到对方身份,就小大人似的向律师请教应该怎么做。

律师稀奇这孩子的伶俐,就帮了她一把,后来闲聊间就跟方老板说起这事。

老家新洛镇才豆大点的地方,姓名、年龄,还有聋这个特征,方老板一听就把人对上了号。

“就是你舅舅跟我提起,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所以我昨天才特意赶去了一趟。”方老板道。

方岳舅舅是律师,普本毕业,接的案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案,他没有什么大能力,但不谈论物质,方岳舅舅是方家所有亲戚中最有本事的一个人。

方岳又问:“他们实际欠人多少钱?”

方老板回答:“八千。”

“八千?”方茉含着泪,声音哽咽,“怎么才欠人八千就好像活不下去一样?”

方茉还有着“何不食肉糜”的单纯无知,几个大人却是受过穷的,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一百块也能逼死人。

方岳没让方茉把话题扯远,他又问:“爸,这笔钱你是不是已经帮他们还了?”

“是啊。”

“所以他们现在债务已经清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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