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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温那年十五岁, 乖巧听话似乎已经刻进她的骨髓,她从小到大做过最叛逆的事,大约就是小时候母亲让她学讲阿凡提的故事, 她反抗了,虽然最后反抗失败。

但反抗的那段过程, 她却始终记忆犹新,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大声喊出“我不要”。

她心里的小人扬着下巴,拧着小眉头怒目圆瞪,“骄纵”一脚蹬开了“乖巧听话”, 她掐着腰,嚣张跋扈。

这是她内心的画面, 表面上, 她还是那个仅仅喊出“我不要”的、难得不听话的乖孩子。

那一刻,林温对着一个陌生的络腮胡男人, 轻声回答了一个“想”字, 这声“想”念得轻,却远比儿时的那声“我不要”来得掷地有声, 简直就像窗外的那一声声惊雷,砸得她头晕目眩,血脉贲张。

林温的手攥紧自己放在一旁的黑色双肩包, 脑中瞬间铺展开自由画卷。

她要逃学, 她要远远地逃离那所学校!

“那就一起逃吧。”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说。

林温的心脏咚咚狂跳, 她分出一丝清明,喉咙干干地问道:“一起逃?”

短信的提示音这时响起, 男人瞥向自己的手机,似乎在看发信人的名字,他垂眸盯着屏幕, 语气平淡道:“嗯,逃得远远的。”

手机一直在林温手上,她先前在查看附近的酒店信息,网页还没看完,跟男人说话的时候她也忘记了这事。

林温第一次接触智能手机,来短信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不小心就点了进去,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才意识到不对。

林温立刻将智能手机递还对面,尴尬道:“对不起……”

她没有逐字读,但做惯了语文阅读理解,短短一行简单的文字,她一眼就将短信内容印进了脑中。

短信上说:“我现在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开学后必须老实回学校给我读书!”

男人并不介意隐私被窥,他随意瞄了眼内容,问道:“酒店查完了?”

林温摇头。

男人没回短信,又把手机推给林温。

尴尬过后,林温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她惊讶于刚刚意外得知的信息。

男人夹着饭桌上的菜,像是额头长着眼睛,“看什么?”他问。

林温被发现,她讪讪地否认:“没什么。”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憋话。”

男人从洗手间抽烟回来的时候,林温闻到烟味,她忍着没说,当时男人就说她“你很喜欢有话憋着”。

现在又听到男人这样说她,林温抬眸,光明正大打量对方。

其实她今天一早就已经注意到他。

航班第一次推迟的时候,乘客们都不耐烦,她一直垂眸望着地面的瓷砖,无意中抬头,她发现坐在过道另一端的男人,似乎也在看机场锃亮的地面。

不同于其他乘客,男人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

他似乎过于冷漠,完全不受周遭影响,乘客们吵架再大声,他都只是一个局外人。

直到姜慧阿姨的儿子横冲直撞,差点碰到危险,男人才像从局外跨进了局内,一脚踹翻了闹事的男乘客。

林温对人的防心很重,但面对这个男人,她的防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她还记得他在飞机上说“小朋友,把眼睛睁开”时的稳重语气,她都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是这句话将她拉回人世。

林温想,这人至少不坏,又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其实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对方要是不愿意说,大可以不理睬她。

于是林温问道:“我是好奇,你不是已经工作了吗,怎么还在读书?”

男人回答:“我如果不回去读书,那过几天我的确就工作了。”

林温哑然。

男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菜。

过了会儿,林温又问:“那你是大学生吗?”

“嗯。”

林温盯着他的络腮胡,实在很难相信,“你大几了?”她问。

男人似乎想了想才说:“你觉得我大几?”

林温先问:“你是医科生吗?”

医学本科五年制,本硕连读七年,本硕博连读八年,男人拿着筷子,撩了她一眼,道:“不是。”

林温只能尽量贴近现实地猜:“那你……大四?”

男人若有似无地提了口气,喉咙里逼出一声“嗯”。

林温抿嘴笑笑。

都是学生,即使对方是大龄的大四学生,这也让她感觉距离拉近了不少。

姜慧总算从洗手间回来,她摆着手,没什么力气地表示她拉肚子了,另外叫了一份清汤挂面,姜慧三两口就吃完了,有点没饱,但她不敢再碰桌上油腻的菜。

饭后雨势不减,三人撑着伞就近找住宿,姜慧看中一家外观不错的酒店,打算进去,林温却盯着另一边看起来陈旧廉价的小旅馆。

姜慧吃惊:“你不是想去住那里吧?”

林温点头。她要逃学,可她只带了一只小行李箱和一只双肩包,她身上全部现金加起来只有几百,这几百块撑不起她“大手大脚”住酒店。

男人已经走到酒店门口,见状他回过头,

姜慧拉住林温:“开什么玩笑,你今天跟阿姨住,阿姨请客,不用你出钱!”

刚才那顿饭姜慧也硬要请,男人没搭理她,自己把钱付了。姜慧只吃了一碗清汤面,但林温吃得多,她不好白吃,拿钱平摊了。

男人倒没拒绝,只收她三分之一的钱,没要姜慧的。

虽然只是三分之一,但那家饭店菜价颇贵,点菜时林温没打算逃学,如今既然要逃学,那省吃俭用是必然。

林温做不出白占便宜的事,她拒绝姜慧的好意,姜慧又道:“那你出一半房钱,我们一间房,你正好帮阿姨省钱了!”

林温为难,她先前在男人的手机上查过附近酒店的价格,知道这间酒店就算半价,也超过了她当下的预算。

姜慧拗不过她,但也没法陪她去“吃苦”,她是孕妇,又带着孩子。

肠胃又有反应了,姜慧捂着肚子,让男人帮忙:“小周,那你陪温温去看看,要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你就把人带回来!”

“不用不用。”林温道。

“听话,你这孩子!”姜慧受不了,拉着大宝赶紧冲进酒店找厕所。

男人抱着胳膊,站在酒店门口。

林温辫子总扎不紧,几绺碎发从马尾辫里逃了出来,她挠挠脸,顺手把碎发挽到耳朵后,“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她客气道。

话是这么说,她脚尖却迟迟没调头。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更是她第一次外宿酒店,总归有点忐忑,希望有人能陪陪她。

男人看了眼她的脚,他的表情都藏在络腮胡里,林温其实不能明确分辨对方笑没笑,但林温观察他的眼睛,总觉得他是笑了一下。

“走吧。”男人迈步。

林温握着伞柄,轻轻松口气。

小旅馆的标间一晚上八十元,林温朝男人看,没开口,但男人显然猜到她想问什么。

“可以。”

“哦。”林温点点头,问前台要了一间房。

房间在三楼,林温家境普通,小时候住过偏僻的平房,但再差也没住过这样的房间。

说脏也不脏,但绝对算不上清爽。

男人问:“确定住这里?”

林温捏着被角掀了一下被子,又环顾一圈,她掐着腰,带着点视死如归的劲,用力点点头。

“嗤——”

这回林温确定男人笑了,林温不解,她小声问:“你笑什么?”

男人眉眼比之前和善许多,他道:“没什么,喉咙痒。”

林温总觉得这是借口,但这无关紧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男人走了,林温关上房门,把钱包拿了出来,认真数了一遍现金。

她不是要离家出走,而是逃学,逃学一两天她也满足,反正借口是现成的,航班最快也要三天后才有。

可她身上这点现金,似乎很难支撑到她开学。

盘腿坐在床上算了好一会儿,林温又穿上鞋子下了楼。

天已经黑了,大雨仍不停,林温来时留意到宾馆旁边有网吧,她快步冲进网吧,花两元开了一台机子,搜索杂七杂八的信息。

搜完信息,她回到宾馆房间,简单洗了一个澡,走出浴室,她总觉得房里有味道,打开窗户透气,她看到窗对面的人,不由愣了愣。

星级酒店和她房间竟然这么近,相距似乎不足两米,男人倚着窗户,手上夹着一支烟,他似乎身体不适,嗓子一直不太好,略显沙哑的音色传了过来:“洗过澡了?”

“嗯……”林温打量对面,“你在走廊吗?”

“不是,好像是个杂物房。”男人说。

“你怎么在那?”

“房里有烟雾警报器,我出来抽支烟。“

“哦。”

“你刚去网吧干什么?”

“你看到了?”从她网吧回来到洗澡开窗,男人似乎不止抽了一支烟,林温边想边说,“我去查工作了。”

“工作?”

“我想知道有什么工作是我能做的。”林温忧愁,“我还未成年。”

男人:“……”

林温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隔着雨幕跟对面的人说:“你打算逃学多久?”

“……看情况。”

“你要逃很久?”

“或许。”

“你有存款吗?”

“没有。”

“那你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吗?”

“……没。”

“你没有提前规划过?”

“……嗯。”

林温放下毛巾,抿了抿唇,语重心长道:“住宿吃饭都要花钱,你这些应该都考虑清楚。”

男人问:“你都考虑清楚了?”

林温“高瞻远瞩”道:“嗯,我想过了,还是回宜清比较合适,这里物价相对高,方言也听不懂,哪里是哪里都不清楚。”

男人说:“宜清物价也高。”

宜清是省会城市,林温不是宜清人,她家在南林市江洲镇,两地方言不同,但毕竟一个省的,方言相似。

林温道:“最重要的是,我得给自己留有余地,要是钱真的不够花了,我回家也方便。”

“……”男人似乎无话可说,过了会儿,他扯了一下嘴角。

林温确定自己没看错,他右边的络腮胡真的动了动。

林温蹙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么,她道:“这没什么可笑的,我又不是逃学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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