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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疑闻言并不羞愧,他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是我。是我为难你。”

隔着禅房内的一个蒲团,薛玉霄看到他闭上眼,合掌拜佛。

这个人如此放荡不羁、如此不顾礼法,却在这时似乎诚心诚意地敬拜起了佛陀,画像前的香燃烧过半,旃檀佛香缭绕不绝。

谢不疑背对着她,道:“我知道你惦记着凤君的消息……此后每月月末的那一日,我都会来大菩提寺焚香祷告,为国祈福。”

薛玉霄明白他的意思,考虑半晌,问:“你今日将题字的笔送还给我,回去难道不会受到苛责?”

谢不疑没有说话,只是说:“任何决定都是我自己所选,这与你无关。倒是你,不怕我假意向你透露凤君的消息,实际上是要请卿入瓮,骗你来此吗?”

“我要是真的那么怕,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过来。”薛玉霄的态度直截了当,“我不觉得你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觉得你坏到不可救药。天下之人绝不是非黑即白的,我能看到你欲挣脱的牢笼,也明白你只能困守其中……四殿下,你不想打破这道囚笼,从此天涯海角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么?”

因为两人并未相对,薛玉霄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说:“明月,拘束在人心里,不在宫墙之中。”

他不称呼她的名字,不叫她薛都尉、薛三娘子。他叫她的笔名明月,就如同薛玉霄在丹青馆与他见面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珊瑚”一般。

薛玉霄沿着他乌黑的长发向上移动,在缥缈的檀香之间见到一副坐南朝北的倒坐菩萨画像。

她想起在现代时,鸡鸣寺也有这样的菩萨塑像和楹联,写得是“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薛玉霄不再说下去,她明知谢不疑并未回头,但还是行了个对四殿下的礼,旋即掉头离去。

门扉响起短暂的吱嘎一声,秋风荡进禅房。

谢不疑站起身,没有回望她离去的身影,却伸出手,用自己的指尖摁灭了香火,火星子在指腹上灼烫出一个血色的水泡,他也只是神情不变地、低头看了看挟着痛感的伤痕。

……

至午后不久,佛学思辨的辩难谈论终于告一段落,很多才学疏浅的女郎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强打精神。直到皇帝谢馥亲口宣布结束、带着凤君和四殿下一同回宫。众人望着皇帝的车马仪仗远去后,才纷纷告辞离去。

薛玉霄随母亲归家,在太平园跟二哥用过晚饭后,带着身边的侍从近卫回了薛园。

时近中秋,她走上回廊时,正好见到几个小少年跪坐在外廊的屋檐下,用竹篾和彩色的纸来做花灯。几个年轻男孩儿十分投入,竟然没有发觉她接近。

旁边的侍从正要提醒,薛玉霄抬手止住。她回到薛园,就如倦鸟归巢,心情一下子放松起来,于是就立在窗外的廊上望着他们。几个小少年在花灯里放上猜谜的纸条,谜面的字写得不太工整,似乎才学了不久,有一种稚童习字的朴实和笨拙。

这是裴饮雪教导的。他管账时需要一些识字的助手,这些孩子都是薛氏所荫蔽的田户农家子,全家都依附着薛氏吃饭过活,身家清白,十分忠诚。

这时,一旁开了一道缝隙的窗子忽然打开,薛玉霄下意识地后退转头,与裴饮雪乍然间四目相对。

他长发半披,似乎才沐浴过,上面沾着半湿不干的潮气。秋风顺着窗子涌入进去,将两人漆黑的长发翩跹带起,裴郎正一边开窗晾头发、一边拿着一条色泽淡如霜雪的素色发带,他骤然一怔,手上的绸带便忽然飘起——

秋风作弄。薛玉霄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绸缎,免得它真的飘走。

“你……”

“你……”

两人一同开口,又同时停下。

她一出声,旁边编花灯的少年猛地惊醒,见到居然是少主母在旁边,全都一齐跪下向薛玉霄行礼。

薛玉霄随手一挥,让他们起来,便进入主院,撩起半阖着的竹帘:“母亲留我吃饭,我遣人过来请你过去,你怎么没去?”

裴饮雪长发松散,穿着一身与发带同色的素衣。东齐对白色并无偏见,经常在服饰上大范围用白,他的这身衣服带着一点儿淡淡的银光,就像是大雪后映照在天地间的那一抹月光。

他道:“如你所见……我才沐浴后,衣衫不整,如何去见母亲。”

薛玉霄走到他面前,将发带还给他。裴饮雪便对镜低头束发,将上面已经干透的青丝束缚起来,让窗外的秋风带去发尾的湿意。

他一贯庄重矜持,与人保持距离,像这样衣冠不整的模样,多年来只有薛玉霄一人得见。她惦记着裴郎没有吃饭,便说:“厨房做了没有?我陪你吃一些。”

裴饮雪抬眸看她:“你又挑食。”

被他看穿,薛玉霄也只是无奈一笑:“我总不能在母亲面前还那么任性吧?人都有饮食喜好,不足为奇。”

裴饮雪早已预料到她不会在薛司空面前表现得挑剔精细,倒不是司空大人会说她,只是母亲大人待她太好,倘若她挑剔起来,又或是展现出了对某一道菜的偏爱,薛司空一定会耗费资材、想尽办法给她弄到最好的,薛玉霄不想这么麻烦奢侈。

“秋风起,是吃蟹时节。”裴饮雪道,他转头对还剑吩咐道,“让厨房传饭吧。”

“是。”还剑低声应答,转头出去了。

不多时,食案间便呈上中秋时节肥美的螃蟹,所用的礼仪器具一应俱全。裴饮雪挽袖洗手,用精细的工具剥落螃蟹的壳,他十分安静,两人之间只有金属器具轻轻撬开蟹壳的清脆裂响。

外面逐渐昏暗,侍奴点起烛火。在火光之下,薛玉霄支着下颔凝望他的脸颊,眼前忽然闪现出方才的那一瞬——秋风乍起,日暮窗前。他的发丝就像是绸缎一样飘拂而起……这样好的头发,怎么能放任它青丝成雪呢?

薛玉霄抬起手,触摸到他鬓边垂落的一缕发尾。

裴饮雪动作一顿,他的目光落在薛玉霄的指尖上,随后与她对视。薛玉霄怕他还是不喜欢亲近,碰了一下便收回,她喃喃道:“你还很年轻呢……”

“什么?”裴饮雪问。

“……没什么。”薛玉霄道,“难道世上天赋灵秀之人,都不免命途多舛么。”

裴饮雪道:“世上灵秀之人如此多,岂能每一个都过得称心如意。世人遭遇的苦楚何止万千……”

薛玉霄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随之颔首。她一贯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在拿到崔七郎开得药方之前,她就想过要收复故土,要从鲜卑、匈奴、乃至羌的手中夺回沦陷的州郡,看到那张药方后,薛玉霄忽然想,既然要归还故土,那再向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地而去……也并不无可。

螃蟹性寒,裴饮雪并不多食。他投喂过薛玉霄,便令人撤下食案,洗手擦干,给她宽衣解带。他冰凉的手指摘下腰间玉坠时,忽然从浓郁佛香里嗅到一丝隐秘的血腥味。

裴饮雪神情一顿,手指覆盖上她的肩膀。布料已干,上面有一点非常浅淡、不易察觉的血迹,他解开薛玉霄交错的衣领,指腹慢慢地、沿着齿痕的边缘触碰在肌肤上。

薛玉霄意识到他发现了,刚想开口,便听他问:“四殿下?”

“……你在家占卜起卦算过吗?”薛玉霄道,“怎么能猜到?”

“纵使我机关算尽,也算不透多情无情之心。虽会起卦,何必用呢。”

裴饮雪发觉这齿痕不深,抽身取药过来,问的第二句是:“他为难你了?”

薛玉霄便将寺庙题字、锁骨菩萨和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全都告诉他,而后补充:“他在宫中能连通我与长兄的消息,此人虽然不甚可靠,但也并未半点不能相信。他在深宫备受钳制和侮辱,不过是在陛下的恩威之下苟活,我一向觉得也许可以拉拢。”

裴饮雪给她涂抹外伤药,虽然伤痕很浅,几乎已经愈合,但他的动作还是很轻:“他是半个疯子,与珊瑚宫打交道,恐怕常常生出变化多端的意外。”

“我明白。”薛玉霄沉思片刻,说,“他的心思一贯多变,一时恨我入骨、嘲笑讥讽,不假辞色,一时又亲密热情,变化多端,我不能预测他的行为。”

裴饮雪取出干净的素麻布,隔绝伤口与空气接触。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怎么总是带着伤回来?”

薛玉霄道:“水匪之事纯属意外,这个也不算什么。我……”

她话语未半,裴饮雪忽然贴近过来——他的呼吸扫到了薛玉霄的脖颈,冰凉而和缓,甚至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薛玉霄微微一愣,对自己的感知产生了怀疑……从散荡过来的冰冷呼吸里,她居然能错觉出一种温柔之意吗?

隔着包裹伤口的素麻,他的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裴饮雪垂下眼,几乎是情不自禁、无法克制地接近,他的唇抵落在薛玉霄的伤口上,轻如点水。

薛玉霄没有转头,她不知道这样柔软的触感究竟是裴郎的手、还是……

裴饮雪吻了吻她的伤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完全不可预料之事,是占卜起卦不能算尽的,就像是冥冥当中的天意忽然诱导了他,让一个孤身多年、隐忍克制的人,涌现出无法收敛的不自持。

“裴饮雪……”薛玉霄低语道。

她的喉间忽然变得很干涩。薛玉霄在想他是用手摸了,还是真的亲了一下。在两人脖颈相错、近在咫尺的刹那间,她身边的裴郎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雪融落在她怀中。

薛玉霄一成不变的胸口,猛地荡起一种无措。她失神了一瞬,偏过头道:“我不疼的。你为什么……”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裴饮雪仍然看着伤处,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还真是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薛玉霄听了,却没有追问。在裴饮雪望过来时,她都有点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着旁边的灯火,像是两人一旦视线对视,就会产生一些……不可预料,不能控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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