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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你有何关联?”

谢不疑道:“我是替王丞相不值。她辛苦劳累半生,要是临近半百,还被子孙败德而牵连清名,那可真是令人心痛不已。”

一提到母亲的名声,王珩紧握着的手便缓缓松开,他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抽痛的眉心,道:“四殿下,你我无冤无仇,往日的嫌隙我已经不计较,你何必戳我的痛处呢。”

“我与你走走,她的事,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王珩沉默半晌,跟身侧的侍奴交代几句。那个少年便跑了过去,跟王婕禀报清楚,说公子与四殿下结伴而去。

王婕眉毛一挑,暗暗松了口气——她也怕发生什么没出息的事,姐姐爱护幼子,要是真为了这个孩子重新向薛氏议亲,那琅琊王氏也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了。

王珩被谢不疑拦阻而下,折向他路。两人前往大菩提寺敬香,一路上,谢不疑还真的有问必答,毫不藏私,王珩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两人谈到彼此无言的时候,便听谢不疑低低地诵念着一首诗,仿佛是静心所用,头两句是: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不记年。”

这首诗乃是一名叫“灵澄”的僧人所作,是一首清贫恬淡的隐居诗。王珩看向他的朱红衣衫、身上沉缀着的金铃装饰,真是与这诗意格格不入……他思绪微顿,忽然听到谢不疑跪坐蒲团之上,望着佛香上的火星,吟至末尾,一声叹息。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一轮明月到床前。

……

两日后,薛玉霄按时服药,发热已褪,就是还有点没精神,她盘算好了时间,在众人仍以为她卧病修养时,请了一道密旨悄然出京,向豫州而去。

地方的消息本来就稍慢一步,她秘密前往,更加隐蔽。想必这时候地方大族正在手忙脚乱地藏匿田地人口,打算对策。薛玉霄这位钦差大人却已经踏入了豫州地界——豫州与京兆相邻,也属于民力尚可之地,但生活水平却天壤之别,随处可以看见衣着破旧、食不果腹的贫民。

“少主。”韦青燕将第三拨劫道土匪的头砍了下来,回头要献给她,薛玉霄恹恹摆手,无力道:“够了够了,我这一路上都看好几个了,别拿过来。”

韦青燕“哦”了一声,把头颅扔下。

她们一行人改换装扮,并不做大富大贵之态,有路人相问,便说是行商——即便如此,还是让山道上的土匪眼红不已,梗着脖子劫掠。

薛玉霄带着近卫,这些经过操练的贴身近卫乃是精兵,对付这些零散的土匪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在薛玉霄的吩咐下,韦统领每次都会留一个活口,到土匪寨子里解救被抢夺奴役的百姓,一路过来居然有了不少善名。

一些贫民跟随车队乞讨,稍加施舍,便越聚越多,最后实在堵塞路口,韦青燕不得不举刀恐吓,这才驱散。

薛玉霄懒得看那些人头首级,倒是赶车的李清愁扫过去一眼。她作车妇打扮,干练便装,戴着一顶当初进京在树上指点棋艺的破斗笠,一派潇洒:“你看看你,病没好还娇贵上了,我可记得你包起内侍头颅送给谢馥的事儿呢,不是不怕吗?”

薛玉霄淡淡道:“不怕,但是恶心。”

“好吧。”李清愁换了坐姿,“这一路过来,可知京兆外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普通农户一遇到灾年,就交不起国朝的农税,不得不向大族借贷,百姓本来就勉强果腹,怎么可能有钱还贷?于是利息滚了几番,只好将田地抵押给士族,成为士族麾下的佃户,更有甚者连田地都不足以还债,于是卖身为家仆,后嗣也成了奴仆……我们经过之地,就没有一处的田庄不是地方大族的。”

“大地主啊……”薛玉霄抵着下颔道,“一郡太守、一县县丞,在当地如同诸侯,她们自由自在惯了,对皇命都未必恐惧。”

李清愁笑道:“所以我才助你。放心,有我在身边,等闲三五个练家子都近不了身。”

薛玉霄敷衍道:“好好,若有刀兵无眼,可别怪我要往你身后躲了。”

说罢,她转头看了一眼在身侧看农书的裴饮雪。裴郎所到之地,皆会下车拜谒当地的农户,以钱财从她们手中换一小捧粮食,对比土地、气候、品种以及产量的不同,这本农书下方密密麻麻的几卷黄麻纸,已被他穿线成册,修订起来,实践与理论相映照。

薛玉霄盯着他的侧颊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写这么小的字,不晕车?”

道路崎岖,车上可是很颠簸的。

裴饮雪闻言才稍稍闭目养神,他的手停了停,道:“你不说还好,一说就眼花了。”

薛玉霄道:“哎呀,你怎么胡乱怪我。我不是说让你留在京中,这些农种我来给你带回去。”

裴饮雪却道:“我是奉母亲之命看顾保护你的。”

薛玉霄跟李清愁商议完毕,鬼鬼祟祟地打算出京时,她前脚刚踏出园子的门,就见到后门旁边停着准备好的车马包袱,一身简装素衫的裴郎倚着车旁青松静静等候,俨然已经待她许久。

薛玉霄觉得一路辛苦,不愿意带上他,假装没看见掉头就走,远远听到裴饮雪说:“还剑,去太平园请母亲大人——”

她的脚步钉在原地,马上回头凑过去,一脸诚恳,面容真挚:“母亲事务繁忙,有话好说,别惊动了她。”

裴饮雪不看她,平静道:“换洗的衣服已经备好。我想在外高调反而惹人注意,所以准备了代表商贾身份的契文和通行书,还请妻主动一动关系盖上印章,我们这就启程。”

薛玉霄:“……你是不是偷听到我们讲话了?”

裴饮雪微微一笑,矜持端庄地说:“女人商议国策,我怎么会偷听呢?不过是你我心有灵犀一点通。”

薛玉霄无奈答应,给裴郎带了手炉、足量的炭火,厚重足以抵抗寒冬的披风大氅,这才带他同行。

裴饮雪闭目恢复了一下视线,没有再落笔,而是取出一份地图,手指从上一段官道通行驿站上划出来,估量道:“要进入河内了。”

河内泛指豫州北部地区,地处中原,气候适宜,地理位置优越。不过重要的是——河内最大的士族,乃是前朝之皇室——司马氏的地盘。

自司马氏最后一个幼女皇帝“禅让”于谢氏后,这个曾经执掌天下的豪族便被迫迁离燕京,更没有在陪都扎根。谢氏先帝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将河内这块富庶之地归还给司马氏,封司马氏当时的家主司马嫣为河南王,授王爵之位,还允许司马嫣使用天女的凤凰仪仗、保留前朝皇帝之礼。

不过仅仅两年,司马嫣就“病死”在了河内。从此她的后嗣再也没有人敢使用凤凰仪仗,不过爵位倒是保留了下来,一直传到司马氏当今的家主身上,如今的河南王名为司马慧,年仅十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司马氏在河内建立坞堡,征召族兵,让整个豫州没有出过大乱子,也算是守土有功。

进入河内后,果然劫匪少了许多。薛玉霄停下车问了问路,说是行商做生意的,当地民众便指引几人前往司马氏的坞堡。还未抵达,路上便见到许多田户跟穿着整齐的管事争吵,一行人停车细听,终于听出了个名堂。

“……你怎么听不懂话呢?家主的意思是让你们先迁往陈郡避一避,等风头过去,自然能再回来。”管事皱眉骂道,“你是聋子还是痴傻,那杀千刀的钦差过不了多久就会来豫州,把你们全都撵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到时候给朝廷交重税!当苦力!等全家都死光的时候,别怪姑奶奶没提醒你!”

庄户满头大汗,七嘴八舌道:“……前几天去陈郡避风头的那一整个庄子,粮食都被搜刮走了,我们一离开,回来连口饭都没有!”

“是啊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走,良田还交不够朝廷和主家的份额,谁愿意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找死?但秋收下来的粮食还没交给主家,这要是让人给偷了,能打死我们啊!”

“谁偷你们这仨瓜俩枣。”管事极不耐烦地看向一边,“丢了的是自己没看好,兴许让盗贼钻了空气,或者是她们自己吃了,硬说丢的!”

农户们面面相觑,犹不甘心。

“大人,您得给个办法我们才肯走,不然等钦差来了全家死在侨州,和交不上粮食被主家打死也没有区别啊!我们一撒手,夫郎孩子可怎么活下去……”

说着便有人哭嚎起来,抱住那管事的腿。

管事用力地踹了几脚,说:“要怪就怪那劳什子钦差吧,别说我们根本没人搜刮盗取,就是姑奶奶真拿了你们几袋粮食又怎么样?哪年播种的种子不是我为你们去讨的,给脸不要!”

她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司马氏的部曲立刻上前,这些族兵的佩刀都是锈的,但吃得饱饭,体格比别人强健不少,看上去威风凛凛。

部曲一冲上来,农户们顿时一缩脖子,一声也不敢吭了。

管事让农庄上的隐户签字画了押,逼她们定好去陈郡避风头的日子,这才带着族兵得意离去。

就在农户们垂头丧气,面露惶然之时,旁边停靠的车缓缓驶来——这样的马车不是贵族就是富绅,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口呼“大人”。此时,一个面庞美丽白皙的娘子从车上下来,衣着规整素净,倒是没有司马氏主家那么奢华。

薛玉霄靠近庄户们,先是表明自己的身份——乃是依附大族的管事,专营商贾贸易。她跟庄户们拉了几句家常,忽然道:“方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司马氏的管事,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这样,我有个办法让你们能顺利去陈郡避难,还不用担心粮食。”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轻信。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走出来,详细询问道:“请大人细说。”

薛玉霄道:“我本来就是出来收粮食入京贩卖的,你们把家中的米粮卖给我,我按照市价收购,你们拿着钱去陈郡躲避风头,手里有了钱,还怕交不上粮食吗?等风头过去,你们回来时,该交钱就直接交钱,该交粮米,就用钱到临近的郡换粮米上交,一点儿也不耽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