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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萧萧。

归元殿内,皇帝谢馥从龙床上起身,长发来不及拘束,松散地落下,披着一件深红绣金凤的外衣。她的手指急促地敲击着御案,一旁的宫人谨慎地点起烛台,大气也不敢出。

在急促地“笃笃”叩击声中,殿外终于有侍卫抬着一个东西进来,上面覆盖着一层白布。

谢馥站起身来,走下台阶,面色铁青地掀开白布一角,露出一张她并不愿意见到的脸——紫微卫统领谢若痴。

“荒唐啊,荒唐。”她低声喃喃,金线绣的绣鞋足尖踢了踢尸首的手臂,声音压抑着一股冷冽与愤怒,“朕想过她被谋逆反臣刺死、被弓箭射杀、被鸩杀……但没想过她能死得这么荒谬,这么上不得台面。”

旁边的紫微卫副统领以及几个亲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就是陈郡推荐来的人?这就是一个素来谨慎低调办事可靠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谢馥指了指副统领。

副统领乃是出身寒门的女郎,因在士族门阀垄断的官场没有前途,所以投靠皇室。她埋头“咚”地一声,结结实实磕在地上,随着话语说出,畏惧之感从她身上一点点逐渐消去:“回禀陛下。年节百官休沐,谢统领暗中前往柳河……在柳河里一艘名叫落红舫的花舫取乐,与里面的倌人欢饮达旦,夜中行事时,心血过激,猝死于榻上。”

谢馥虽然已经知道缘由,但再听一遍,还是不免血一阵阵冲到脑子里去。她的手掌紧紧攥住,指骨发出嘎吱的响声,咬牙骂道:“废物。”

这两个说出来,目光便再也不看这尸首,而是道:“年轻力壮的好女子,平常也没听说有什么病,光是跟男人睡觉能睡出命来,真乃让谢氏跟着蒙羞的奇耻大辱!那个陪侍的倌人呢,你们抓了没有?”

副统领道:“抓了。那人曾经是统领的相好,后来被抛弃,最近才重新得了宠,可能是……许久不见,所以激烈了些。”

“没查出什么来?”

“只知道饮了酒,仵作验看,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谢馥沉吟片刻,立即做下决定:“掩藏此事不可外传,把口风守得严一点。柳河那边也不要大肆探查,以免走漏风声……淫乐而死,这种腌臜事,真是污秽了朕的眼睛。”

“是。”副统领应声,随后又谨慎问,“陛下,那个倌人……”

“先放回去。你派两个人盯着他素日往来的恩客,看看里面的人有没有跟谢若痴有过节的官员。”谢馥道,“若事有蹊跷,恐怕是官场上的仇杀。不管是指使这个小倌来给他钱的、还是企图灭口的,只要一经发现,不管是谁,带到朕的面前来。”

“是。”

谢馥重新走上御座,她已经算是冷静下来,于是抬手写了一封密旨,用红泥封好口,上面写着“六百里加急送陈郡”一行字。她收敛衣袖,将信件交递下去,忽问:“宫中进来可安宁否?”

副统领答:“回禀陛下,宫中一切安宁如故。”

“凤君那边……没进来什么人吧?”

“凤君千岁?”副统领愣了愣,她回忆片刻,道,“除了医官诊平安脉,和四殿下常去之外,没有见过什么其他人。千岁喜静不喜闹,也没有去过什么别的地方。”

谢馥微微颔首。但这过于平静无波,却令她脑海中产生一丝忌惮的隐忧。如果这一切是冲着私怨而来,官场仇杀并不鲜见,但若是想要斩断一个她信任的手臂……

谢馥又问:“凯旋侯可在家中?”

副统领不知道她这问题的变化原因,稍稍迟滞了片刻,道:“事发时京卫就已经悄悄探查过诸位大人们的府邸,薛侯主在太平园中陪司空大人用膳。”

谢馥道:“召她入宫。”

此刻已经入夜了。

在夜间急召臣工,这样的行为会让诸臣颇多猜疑、议论纷纷。何况她要召的是备受宠爱的新贵,在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的情况下,薛侯主出身功绩俱佳,眼下正值年节,如无大事,她可没有那么好请。

然而谢馥并未收回旨意,宫侍与紫微卫便领旨而去。而她简单地束了发,让人把尸首抬下去、重新洒扫一番,便在偏殿暖阁里温酒热茶,设一棋枰,就这么静静地等她到来。

旨意到时,薛玉霄睡意正浓,被裴郎轻轻推醒。

她一醒过来,就知道皇帝大概发完了脾气。薛玉霄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披着衣服洗脸漱口,略微整了整衣衫,让侍奴带传旨的内侍过来说话。

因薛玉霄身在内室,外人不方便进去。所以隔着一道门,宫侍在外开口:“陛下请侯主急往归元殿去。有要事相商。”

薛玉霄明明知道是什么事,表情不变,语气却听起来很诧异:“这个时候?要事相商?怎么,鲜卑带十万大军打过来,兵临城下了?”

宫侍冷汗津津,讪笑道:“您真会讲笑话。”

她看了裴饮雪一眼,握了握他的手掌,暗中有交付之意。裴饮雪颔首不语,她便边系腰带边起身,踏着木屐出来,推门道:“我向陛下请了休沐的旨意,她也允了。这个时候急召于我,却不说缘由。让我心中十分慌乱啊。”

宫侍低眉顺眼:“圣人的旨意,我等实在不知。车马已备好,请侯主移步。”

薛玉霄不欲为难宫人,便道:“待我派人向母亲回禀一声。”

说罢,她回身向室内交代了几句,也没有打扮得多整肃,就跟着内侍坐上了马车。

不多时,薛玉霄踏入归元殿暖阁,与谢馥相见。

暖阁内设一棋枰,旁边有一个小香炉,上面才落了一点线香的灰烬。薛玉霄脱下高齿木屐放在门外,穿丝织罗袜走入坐席之间,在谢馥对面席地正坐,脊背挺直,形神凝练,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寒暄,开口便问:“陛下有何要事?”

谢馥盯着她的脸。见薛玉霄发丝略微凌乱,钗饰全无,只有脖颈间佩着一条珍珠璎珞,穿串挂于颈项。她面有困意,精神不振,眼神却很平静,全无半点紧张之意、更没有丝毫恐惧——谢馥心中怀疑消散大半,道:“我有一件不能立即裁夺之事,需与你商议。”

薛玉霄强打精神,捧着对方斟的茶喝了一口,略有些宠臣骄矜之态:“陛下说便是。”

谢馥道:“紫微卫统领忽而暴卒。”

薛玉霄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转眸看向谢馥,视线与她交汇凝滞了片刻,旋即又重新饮茶,满满一口解渴般地喝下去,放盏于案,道:“暴卒?怎么死的。”

谢馥道:“极耻辱之事,乃马上风猝死。”

薛玉霄墨眉紧锁:“马上风?”她重复了一遍这三字,摩挲着指腹,续道,“尸首验查如何?周遭可有外人?有些蹊跷……不过只是区区死了一个统领,此人既不出挑,又无功绩,换人便是,还不至于让陛下夤夜召臣面见吧?”

谢馥望着她道:“正是为换人之事寻你。陈郡谢氏推举者还有两人,一人是她的亲妹妹谢若清,另一人则是其表妹谢若愚。我举棋不定,想问薛卿之见。”

薛玉霄却摇首不答,对此事全无兴趣,盯着谢馥道:“陛下,臣说了这只是区区一个统领,此中任免有陛下自行裁断,为何要询问臣的意见。”她顿了顿,道,“是谢统领身居之职事关紧要,还是陛下以此考验臣的判断?”

她看起来对亲卫首领的任免毫不在意。

谢馥伸手下压,道:“我如实向你相告,紫微卫所涉之事不仅巡查宫禁而已,有代行遗旨之责,这着实是我的一个左膀右臂,不亚于薛卿于朝野。所以务必要寻找一个信任的人来接任,而且是立即接任入京,不得有误,免得被钻了空子。”

薛玉霄凝神思索片刻,这才认真考量她口中的话,开口道:“谢若清是她的亲妹妹,两人共同长成,名声也相差仿佛,性格相同,不如陛下继续任用她吧。”

谢馥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薛玉霄轻轻一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啊,你究竟是想听我的裁断意见,还是觉得此人之死或许与我有关?你这是召请议事,还是——”她将喝空了的茶盏扣在案上,响起不轻不重的脆响,“想要亲自面见我、审我?”

谢馥遽然不语。

“一个统领罢了,就算负有代行遗旨的责任,又能如何?”薛玉霄道,“你如今不到三十,遗旨还有几十年要等!她算什么要职?你是怀疑我对你的亲卫下手、怀疑我谋逆不臣、怀疑我有造反之心?”

她正坐不动,对着谢馥的面,一字一句道:“我为天下而仕,解京兆流民之乱、平宁州匪贼之祸,为陛下和缓土地冲突、检籍收税,充盈国库,几度出生入死,未曾讨得什么贵重封赏,陛下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谢馥呼吸微顿,解释道:“朕并无此意……”

“你说这话自己心中可信?”薛玉霄问了一句,勃然变色,并未顾忌皇帝颜面,起身拂袖而去,欲踏出暖阁。

她才起身,谢馥就连忙随之而去,抓住薛玉霄的衣袖,又握住她的手臂,道:“我若有怀疑你、审问你的意思,愿天谴无后而终!”

薛玉霄脚步一停,回首看了看她,这才恼怒稍减,叹息一声,与她道:“陛下对臣工之眷宠,虽然广为海内所知。但我一贯对你的恩宠多加警惕,并不相信陛下是真的将我视为心腹。”

谢馥也猜到了这一点。

“直至今日内侍前来,我原以为是陛下真的无人可商议,视我为异姓之姐妹,故而前往。”薛玉霄面无表情,语气却颇有失望之意,“原来不过是疑虑依旧。”

即使是谢馥这样薄情之人,都被说得心中颇为动容。她拉着薛玉霄重新入座,道:“这怎么会呢?你的长兄是朕的结发爱夫,司空又是从龙之臣,是国之肱骨,我待你如至亲姐妹一般。”

要不是薛明怀服用避孕汤药伤了身体、又有陪葬赐死的旨意在旁虎视眈眈。如此恳切之态,薛玉霄还真以为她将自己视为“亲姐妹”。

她面上怒意稍平,垂眸缓和片刻,道:“其实谢若清虽然低调可靠,但为人跟她姐姐一样,太老实木讷,不够机敏。若遴选亲卫,像这样的统领,我怕陛下之性命悬在一个蠢货的手上,不知何时就会被设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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