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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饮雪肌肤微凉,抱起来却很柔软,此刻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搂抱着,就像一只被要挟了的、被迫让人圈在怀里的小动物,就算想要逃跑也有心无力。

“强迫”他的感觉格外迷人。薛玉霄抱得很舒服,抵在他肩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到睡醒时,已经过了晌午。

因她在宫中待了一夜,这才睡着,薛泽姝在午饭时都没有让人去惊扰她,还嘱咐太平园管事为她留了食物。

薛玉霄醒来,睡前被扣在怀里的裴郎已经悄无声息地逃离现场。她起身梳洗更衣,侍奴上前给她系上香囊和环佩,举止恭谨。薛玉霄便问:“裴郎去哪儿了?”

侍奴答:“郎君洗了衣服,又去配了熏衣的香料。”

衣饰香料自然有太平园的侍奴濯洗搭配,其实并不需要他动手。裴饮雪一贯只关注薛玉霄的穿着,对自己的却不上心。有什么衣服要裴郎亲自洗,还谨慎地熏好香?

薛玉霄微微挑眉,大约猜到了点什么,脑海中蓦然浮现某人悄悄爬起来“乱动”的画面。他竟然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等裴饮雪回来,倒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把嘴唇都咬破了。

侍奴为她整理好衣冠,旋即退后。

薛玉霄没有立即去寻他,想着该将入宫发生之事与母亲商议一番,便向太平园主院走去。

接连几日落了雪,石板上勤加打扫,扫出一条僻静狭窄的小路,两侧堆叠着两寸厚的、蓬松洁白的雪花。冬日的冷气随着呼吸,一点点抽进肺腑中,令人的思绪格外清晰。

檐廊下没有雪,院中的却还没有化。几个还是少年形貌的侍奴被拉过去打雪仗——始作俑者果然是崔七。

七郎穿着厚冬装,雪白的兔绒围在脖颈上。这年纪的男孩最好动,不像女孩有分寸,打起来更为莽撞,下手冲动,没轻没重,比起玩闹简直更像打架。崔七随和,从不生气,所以被几个侍奴联手摁进蓬松的雪堆里,但他也并非病弱之流,一翻身就把最顶上的一个少年摁回去,不过很快又被他们打倒,塞得浑身上下都是碎雪。

他玩性很大,爬起来就追,根本没有半分世家公子的矜持稳重。然而此刻太平园的侍奴都看见少主过来,顿时声色一变,收敛举止,一派恭顺地站定了。只有七郎没发现,被突然站住的玩伴撞了一下,扑通一声——

埋头倒在薛玉霄面前的厚雪里。

薛玉霄愣了愣,看着雪地里一只奶白的毛绒团子拱了拱,他猛地抬起头,将脸上的雪一把扫去,埋怨地道:“干嘛啊你们……”

话音未落,他抬头看见正前方的薛玉霄。

她衣着整齐,走过来连腰间的环佩都没有响得太过,只发出一两声“叮当”的脆鸣,行动从容。崔锦章看着她,本来就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立刻热烫起来,他爬起来仓促地抖掉雪花,像小狗一样甩头,但发梢还是被濡得湿湿的,微小的冰晶被他呼气的温度在空中融散。

薛玉霄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她掩饰般地敛了敛唇角,还是没收住眼底的笑意:“你姐呢?真是没有人管你了。”

崔锦章把脖子里塞的雪都扫出来,抖在地上。他解开最顶端的一个扣子,向地面连连拍打,脖颈底下都冻红了。他道:“白天在园里用了午饭就出去了,说是晚饭回来。就算她在也不管我的,活着还是高兴最重要。”

薛玉霄帮他拂去肩上雪花,说:“你姐也一样不可靠。”不过转念一想,她至少真的辛辛苦苦地搜集了一些床榻读物,便又改口,“只可靠那么一点点。”

崔锦章看着她的脸,问:“也?”

“……呃……”

“我才没有不可靠呢。”崔锦章发觉她一时失言,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他搓了搓冰凉的手,把领口上的扣子重新系上,忽然想起什么,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一圈,走近半步,低声道,“裴哥哥呢?”

“他?他在挑选熏衣的香料。”

崔锦章长出一口气,对裴饮雪的敬怕之情一览无余。他拉着薛玉霄坐下,就坐在才扫过雪的檐廊外台阶上。崔七看了周围的人一圈,见到薛玉霄一露面,那些侍奴都本本分分地各司其职去了,顶多偷瞄两眼,生怕在少主面前印象不佳,这才小声开口:“我有事要跟你说。”

薛玉霄见他神色严肃,便也端正道:“你讲。”

“要是以后……我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的以后。你厌倦了官场,卸甲归田,会一直待在京兆吗?会不会去其他地方,会不会想要四处周游?”他问。

薛玉霄对这个问题感觉到很迷茫。她有些难以分辨对方的意图,更不知道“以后”这样一个时间前提,究竟会持续多久。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他小小年纪,怎么会假设那么久远的事情?

但她还是思考片刻,答道:“也许会的。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崔锦章却仿佛无视了“很久”这样的字眼,他的手有点紧张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衣饰花纹,认真道:“那你可以和我去吗?”

薛玉霄:“……什么?”

崔锦章却马上不说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他穿了一双便于行走的靴子,冬靴上绣着银色丝线密密织成的兰草,上面全都是细细碎碎的雪花、灰尘,还有一点点泥土。他垂着眼睛,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觉得、我觉得……你应该有事情要跟我讲的。”

薛玉霄更迷茫了。她墨眉微蹙,屈指抵着下颔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什么,道:“好像是有一件……你上回跟我说的防身之物,一遇到火就会炸开的那种粉末。虽然你说不能外传,但我确实需要,想问问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愿用别的来换。”

崔锦章先是眉峰一挑,猛地抬头看她,但听到后半句之后,脸上的期待顿时消散无踪,他木着脸“哦”了一声,又垂下头,这张清俊秀致、极少有愁事萦绕的脸,居然很明显地浮现出一种惆怅之色。

他道:“……你不用换的。我想你是为了大事才取用,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问你要不要、悄悄告诉你的。”

薛玉霄道:“这不影响你师门的规矩么?”

崔锦章叹了口气,说:“我师门才几个人啊,你不要说是我给的,保守秘密就够了。”

薛玉霄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意料之外的轻松。她诚恳谢道:“七郎,你是心中有大爱之人,我不会拿它去办坏事。你放心。”

崔锦章没有立刻点头。他先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大爱”,随后又用力地拿掌心搓了搓脸,让脸颊上乍冷之后过于炽热的温度降下来,吸了口气,忽然说:“三姐姐。”

“嗯?”

“我喜欢你。”

他的语气其实很平常。

就像是寻常的雪飘落,轻轻地坠在地上,像是冬日里一缕再正常无比的冷风拂过衣袖,熹微的日光映照在身上……就像是嫩芽在春天从土里破土而出、伸展腰肢,一切都太平常、太自然不过了。

就像是问薛玉霄:“你有没有吃饭?”几乎一样的语气。

正因为这样的语气,薛玉霄险些没反应过来。她欲开口的言辞猛地停滞在喉间,变得迟滞、沉凝、一片虚无。

北风掠过崔锦章额头上的碎发。

他的发冠束得很整齐,打闹后溜出来的薄薄碎发沾着额角的微汗。白皙的脖颈还残留着没有抖落下去的细小冰晶,随着交谈,洇成一个浅浅的水痕。

明明是腊月,七郎身上却好似不停得冒着蒸腾的热意。他太有活力、太过滚烫了。

两人之间寂静了片刻。直到薛玉霄终于体悟出他说了什么,怔愣着问:“你……你,认真说的吗?”

“是。”崔锦章捧着脸颊,看向自己的脚下,没有看她,“我说话都是很认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会心跳得很厉害,我想、我想贴得你近一点,我想跟你说话,三姐姐……不,薛婵娟,你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是不太明白。”

“你心里只有裴哥哥。”他道,“你心里没有我。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好朋友、或者好朋友的弟弟,我知道的。”

薛玉霄默认了。

崔锦章用手捂了捂眼睛,重新睁开,好像把什么东西憋回去了。他道:“虽然我说喜欢你,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志向。我还是会到处周游,会离开京兆,去各种地方行医、见识风土人情。我不会留在你身边,薛婵娟……我不会留在你身边。”

薛玉霄道:“你的志向在天地之间,帮过我的忙已经很多。”

崔锦章转头看了看她。

他的眼睛那样清明澄澈,如同潺潺溪水。他如此地赤诚真切,没有半分藏匿和掩饰。但他的眼角还是红红的,也许是刚才跌进雪里一时进了沙子。

“我不会嫁给你,你也不能娶我。”崔锦章说,“但我还是……在某一刹那,某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我想要一辈子都能见到你……”

薛玉霄沉默片刻,说:“可是,只能见到我。这有什么意思?七郎,你终生向往自由,如果被抬进宅院里困居一片红墙之中,才是命运对于自由者的凌迟。你应该要一直快乐下去。”

崔锦章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小木棍,在雪上划来划去。他道:“你要是一个江湖侠客就好了……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薛玉霄忽然生出一些无由来的愧疚感,哪怕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本该喜欢上的就是一个江湖侠客,而她集万千宠爱的背后,却干系着一个家族的兴盛和衰落、士族与皇权的彼此制衡,她无法潇洒地一走了之,更何况,她心里有裴饮雪。

崔锦章缓缓吐出一口气,又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想要你做什么。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不后悔……要是一直憋在心里,有朝一日离开京兆,我一定会后悔莫及。既然你只把我当朋友,那我们就……就一直当好朋友。即便不能同行,我愿与你终生为友……好吗?”

他说完这些话,还十分谨慎地、试探地问薛玉霄的意思。

薛玉霄叹息道:“七郎,人遇到令自己内心烦忧的人事物,应该即刻抽身,眼不见则心不烦……”

她劝了半句,崔锦章的眼眶便瞬间红了。他压抑再三,终究还是没忍住,突然起身撞进她怀里,把一身从容、衣着不乱的薛氏少主推倒进雪地里,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喊道:“薛婵娟!你有没有心啊!”

薛玉霄一时不好还手,满头簪钗都缀上了残雪,她握住崔七的手臂:“……我是真心为你考虑……”

“你不是!”他大声反驳,气得想咬她一口,但怒到一半,望着她的眼睛又怔愣地呆住了,他的眼睫垂下来,被泪水沾得黏连在一起,突然哽咽了一下,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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