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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始元年六月初二,鲜卑使者觐见新帝。

时节甚好,适合郊游围猎。薛玉霄没有在殿上亲自接见这位使者,随手指了一个日期,与文武百官在猎场上见议和使者。

这个日期并不符合太史令的想法。

如今的太史令乃是研究天文地理的行家,是太府卿袁芳拓同出一师的师姐妹,名为鹤望洲,此人听闻天地换了新主,于星夜下算定天命,不仅没有悲伤,反而大喜,在一月前驱赶着牛车进入京兆觐见薛玉霄,拜为太史令。

鹤望洲虽然是袁芳拓的小师妹,两人为同辈,然而年纪极小,只比新帝大数岁而已,二十又七。她闻讯特来觐见,说此日大凶,恐见血光,薛玉霄却道:“围猎之事,自然见血光。”

鹤望洲只好道:“唯恐陛下被鲜卑人倨傲之意惹怒,盛怒之下,斩杀来使。”

薛玉霄面带微笑,望着她说:“我却怕鲜卑使者的胸怀度量不足以隐忍啊。”

至围猎当日,文官跟随在侧,武将皆佩甲执剑在左右。薛玉霄换了一身银甲,仍旧白袍,衣衫在日光下耀目璨璨,几乎似雪。她身下的踏雪乌骓健壮英武,马鬃柔顺,仅仅站立在侧,就不由得让众人联想到——薛玉霄神将出身,战定凯旋。如此一个人为皇帝,连腰杆都下意识地挺立了几分。

群臣中有许多新受提拔的寒门,得到薛玉霄任用才能一展抱负,于是引为帝党,汇聚如流,一时间士族高官居然不能轻易撼动。

长风猎猎之中,薛玉霄见到了那位鲜卑使者。

来人乃是鲜卑二皇女拓跋珍帐下军师,名为叱云风。胡女穿着夏部的服饰,虽是军师,却还像是所有胡人战士一样戴着遮挡面容的银丝网狼形面罩,微微卷曲的长发收拢而起,学着东齐的模样用一根檀木长簪固定。她猎服负弓,近前先拜薛玉霄,却未称陛下,说得是:“将军盛名!今朝能一见,死当无憾。”

薛玉霄身侧有关海潮、韦青云随侍,韦青云面色尚未变化,关海潮已然大怒,将自己倒背如流的一串词儿吊起来开始念,呵斥道:“你不叫陛下,为何叫将军?我主为至圣天女,光华普照,慈悲万物,圣人之德……”

薛玉霄抬手制止,侧首看了看使者,笑着问:“当真死亦无憾吗?”

叱云风怔愣了一下。

她身后的鲜卑部从伸手按剑,薛玉霄又转过头,淡淡道:“戏言而已,使者不必害怕。”

叱云风道:“将军莫开玩笑。殿下听闻将军登基大宝,主宰东齐,特地命我来贺喜。”

“既然称我为主宰,为何仅以将军相称。”薛玉霄伸手接过近卫递过来的弓箭,手指轻轻抚摸过羽箭上的金色雕纹。

“外臣斗胆。”她说着斗胆,却目视薛玉霄,盯着她掌中弓箭,“将军得位不正,逼谢氏禅让而已。你之臣民皆为贼臣,天下如今的顺服乃是受制于贼,等到谢氏缓过劲儿来,天下仍然归属陈郡谢氏,如今么……不过辅政而已。”

“大胆!”

“胡女找死!”

薛玉霄身后响起数声呵斥,特别是依靠她的提拔才有望晋升的寒门女郎,明明是文官,却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一样,下意识地撸了撸袖子。

薛玉霄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们殿下很想念谢氏女执掌的大齐了。”

她一语道破鲜卑各部的心思。薛玉霄的战绩和果决给拓跋皇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其实非常不想让此人成为东齐之主,否则分明病弱半壁之国,将成韬光养晦之虎、羽翼渐丰之鹰。

“不敢。”叱云风口称不敢,又道,“若是将军能将皇位还于谢氏,国主定会亲笔修书,皆两邦之好,五年之内互不侵扰,安定如初,且为将军求情,让将军不减名位,依旧辅政。”

薛玉霄身后已是群情激奋,她倒神情平静,说了一句:“鲜卑之主远在千里之外,却想着他国政务,这么操劳,恐怕折寿啊。”

“请将军考虑身后之……”

话音未落,薛玉霄忽然抬手举弓,箭矢按在弦上。两人仅仅相隔十几步,以薛玉霄的射术,这道弓箭可以轻而易举的穿透她的脑袋。

锋芒在日光下折出一线雪色,长风拂起衣袍,轻甲上的披风是金线所绣,翻折出一丝夺目之光。叱云风顿时喉间一紧,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她口干舌燥地望着薛玉霄持弓的手,刚刚所说的劝说之言顶着喉咙,泛着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血气。

这是新帝,可这也是杀伐果断的凯旋侯啊!

叱云风顿时心生悔意。这些话确实是她与诸位幕僚商议得出的,如果薛玉霄因为此言后退半步,那么东齐依旧不足为惧,就算议和,也不必付出什么条件,到了关键时刻不如立刻兴兵交战,打个措手不及。

所以即便机会渺茫,但叱云风还是忍不住试探。她的手紧紧的握住,指骨绷紧,望着薛玉霄手中的弓箭。就在众人的心吊在嗓子眼的时候,薛玉霄没有放下箭矢,反而忽然松开弓弦。

一阵破空声擦着耳畔掠过,若非有面罩阻挡,惊起的风几乎割破面颊。叱云风瞳孔紧缩,周围已经有人掩面低头,不忍看血溅当场——

噗呲。

一声低低的入肉闷响。

鲜卑众人回首相看,见到叱云风身后二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只兔子应声倒地。它掩藏在草木葳蕤之间,近至如此,众人居然没有发觉。

沉寂之中,薛玉霄伸手握住缰绳,目视前方,漠然道:“我与拓跋婴相斗,猛兽搏兔而已。你家三殿下的行动思想,计划企图,连她的谋士都未必有我相熟。为朕向拓跋国主传递一句话,就说,大齐之主问候可汗身体康健,鲜卑十八部落,伤我者、欺我者,朕必一一雪耻。”

叱云风缓缓松手,脊背已出了一身的汗。她下意识急忙道:“陛下不可意气用事,外臣还有一言……”

“陛下”这两个字一出,她的话语瞬间顿了顿,重重地吸了口气,道:“外臣为议和而来,怎么能没讨到和平之约,反而生乱?请陛下三思。”

薛玉霄看着她笑了笑。这时,近侍已经将中箭的野兔捧上前来,给百官及使者众人观看,彰显皇帝英武。她没有让人将猎物收起来,而是对叱云风道:“我将这猎物送给使者,给使者烹制兔肉汤,如何?”

“朕”乃是书面词语,只有在皇帝强调身份和威势时才会使用。薛玉霄跟谢馥不同,她并不常常强调自己的身份,所以往来谈论之间,多用“我”字,听起来其实挺随和的。

不过这种“随和”,却让叱云风头皮发炸。她看了一眼死掉的野兔,想到上面的箭矢险些射碎自己的头颅,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后槽牙紧紧的咬在一起,应答下来:“多谢陛下相赐。”

薛玉霄点了点头,纵马继续射猎。

她的骑术太好,文臣都有些跟不上,武将倒是伴随左右。叱云风也上了马追赶薛玉霄,鲜卑胡人生来擅骑,能紧紧跟在乌骓马身后而不费力,一介军师,连数名将领都超过了。

期间她几次欲开口,都被薛玉霄弓弦上的羽箭憋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要想开口劝说,薛玉霄便拉弓射中,身后便又响起东齐武将的喝彩振奋之声。几次下来,叱云风都快要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了,期间被薛玉霄扫过一眼,总觉得她手中之弓仿佛似有瞄准项上头颅之意。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众人在猎场大帐中用膳。薛玉霄接过韦青燕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佩剑入席,宫侍将准备好的宴席菜肴呈了上来。

汤饼、豆豉、羊肉,还有鹿獐兔肉等物,煮的鲜美软烂,令人食指大动。众卿依礼入席,在薛玉霄面前并不抑制贪食之性,大快朵颐,唯有使者见到面前的兔肉汤,面有难色。

李清愁受封定战侯,与薛玉霄乃是生死之交,于是越位而坐,比肩九卿。她人倒是很好,安慰般地说了一句:“陛下所猎之物,赠予使者,这是大齐与夏国的相交之始。”

叱云风咬牙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而后忽然咬到一个硬物。她将骨头吐了出来,见到那是一小块儿野兔头骨,上面正是薛玉霄拉弓所射的破碎凹痕,从中间洞穿而去。

叱云风面色一变,忍无可忍,下意识垂手按剑,一旁面容良善的李侯主却陡然按住她的肩膀,开口问:“使者,此汤鲜美否?”

众人抬眸望了过来。

只有薛玉霄仍旧淡然吃饭。就算位至九五,此人的挑食还是一如既往,用膳慢条斯理,每一口都仿佛做足心理建设。她认真食用,忽觉周围气氛有些紧迫,这才抬首,挑眉道:“不合胃口?”

叱云风肩膀上被李清愁死死压住,她想要起身进言,直接讨论议和盟约,却因为定战侯压覆在身上的力道不能起身,仿佛被千钧重石重新迫回席上。她的指尖简直要刺入掌心,对上薛玉霄一派温和的神情,缓慢地坐了回去。

“谢陛下赐膳,外臣毕生之荣幸。”

叱云风硬生生吐出一句话。

这句话落下,李清愁这才松手,颇为友善地露出笑容。

叱云风看了她一眼,表面上还活着,实际上心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午膳后,薛玉霄终于在帐中主动提起议和盟约。叱云风大松一口气,不过这情景跟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在几次三番受到无形的恐吓压制之后,她的惧怕居然多过恼怒,尤其是看到薛玉霄似笑非笑的神情,总怕这后面还跟着一个坑等自己,声势上便弱了一成。

在大齐臣工的瞩目当中,薛玉霄与叱云风议论条件,说定夏国所属的数个部落包括在内,两年内只要鲜卑不主动进犯,则两邦修好,与民休息。作为战败方,夏国愿归还赵郡、以及太原、范阳……共河东等地,数之大约有四郡的故土,土地上的臣民皆还于东齐,两地通商……此外进献的牛羊、马匹、男奴,另有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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