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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答我?”他若有所思,复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会恨我。”

弥生顾不得那些,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前的难关顺利渡过去才是正经。所幸夫子像是有松动,要凭借他之力看来是走对路了,还是很有希望的。

她搜肠刮肚地讨好,“爷娘养我,夫子教导我,这恩情如山如海,我万死也难报。如今夫子救我于水火,往后学生一定鞍前马后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帮学生一把!”

日光下的脸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脸,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他都熟悉。他门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这一个。万绿丛中一点红,自然是时时留心她的。她虽然是个姑娘,但脾气很倔强。很多时候,只要稍微下个气求个情,她的现状就会改善很多,然而她固执,这点他很满意。固执的人往往有恒心,认准了可以一条道走到黑。这次是熬不过了,终于想到来求他。语调哀恳,说得也很动情,的确可以考虑考虑。

他掖着手道:“你们谢家生女为后,若要嫁王家,认真计较起来行不通。这个我倒可以在你父亲面前表态,只是这样的话,你日后选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她啊了声,有些呆呆的,“没别的出路吗?”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阁,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届时王家咽不下这口气,难保不出岔子。”他反剪着手想了想,“不过也不是没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车、柔然、乌孙、室韦……只要你愿意,过去必然为后,最不济也是个太子妃,恰好应了坊间对你谢家的传言。”

他说得事不关己,眼睛里隐约还有促狭的笑意,弥生却吓着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吗?那些蛮夷茹毛饮血,想想就叫人魂飞胆丧。她绞着手指说:“我不嫁外邦……”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满室阳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亲唱了反调,将来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将你许给谁就许给谁,这点可能行?”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长不假,可是这样年轻!连自己的亲事都定不下来,还要把持她的婚姻吗?

见她犹疑,他脸上露出无谓的表情来,“你且仔细想想吧。不过慕容氏是皇族,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多的是骁勇宗亲。不论哪个,横竖不会比王家次。”

是啊,王郎体胖,想起这话来她就头晕。也罢,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经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弥生憋了口气道:“就按夫子说的办,我是夫子的学生,夫子定然不会害我的。”

他不置可否,只那么看着她,“你这样相信我?”

她点点头,“夫子是有名的乐陵君子。君子坦荡荡,学生对夫子万分景仰。便是将终身大事托付给夫子办,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慕容琤低头抚抚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记住今日的话,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愿。”

他的目光流转,像湖面上潋滟的微澜。弥生反而有点语窒,总觉得落进圈套里似的。她心里打着鼓,再想说话,谢朝进来了,对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园里设了大宴款待殿下,这就随我过去吧!”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听见有人唱《阳关三叠》,音色果真是极美的。不知是哪里的名伶,正想过去拜会呢。”

谢朝笑得十分暧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可是位惊才绝绝的妙人儿,殿下一见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经丹阳尹带回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谢尚书再如何标榜勤俭,到底富贵滔天。住老屋,睡的难保不是金玉床。下辈里的儿孙不愿意低眉顺眼地活,娇妻美妾、养清倌人、养小相公,样样玩得转,式式玩得精。

慕容琤是一点就透的人,点头道:“容我换件衣裳,你且稍等。”

像这种贴身的活计是不用她办的。两个小子跟进去伺候了,弥生斜着眼看谢朝,“阿兄又做这样的事!夫子上善若水,没的给你带累坏了。”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么是风骨?慷慨激昂、爽朗刚健的文风吗?”谢朝摆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癫而狂之。风骨不单指纸上的行文,更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兑酒喝,何等的快哉!”

弥生不由腹诽,整日疯疯癫癫就是风骨吗?这些男人的行为简直诡异!

里屋慕容琤换了行服出来,缂丝的袍襦,广袖飘飘。头戴金博山笼冠,腰上束玉带钩,不过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派济楚的风貌。

谢朝边说边引道:“都等着殿下呢,殿下且随我来。”

弥生如今充当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里,她都要就近等候听从差遣。慕容琤前脚走,她后脚就敛裙追上去。谢朝察觉了,回头看了眼道:“细幺回去,那里有专门的小厮伺候,用不上你。”

她怔怔地顿住脚步,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踅过身来,外面天寒地冻,树梢上的凌子到现在都没化。她立在北风里,颊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说那种场合也的确不适合姑娘家去,便发话道:“你阿兄说得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刚不是还打瞌睡吗?回去睡会儿也好。”

她被揭了短处,脸上飞红,只不敢反驳。诺诺应了,看夫子衣带翻飞,走出垂花门,往南去了。

慕容琤却好奇,翻来覆去地念叨两遍,转过脸问谢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细腰吗?”

谢朝随口应道:“她是老小,我母亲是巴蜀高山王的后人,那里的小有多种说法。又是细又是幺的,到最后索性就叫细幺了。”

慕容琤不言声了,暗里琢磨此细幺不及彼细腰。彼细腰虽显得风尘,却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与她更贴切。

弥生回了自己的园子,聊聊进了盏莼羹,仰天就躺倒下来。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还没怎么样呢,单站了一个时辰就体虚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却未见得睡得着。天光大亮,暖阳从细细的窗缝里照进来,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着眼睛逆光看,空气里有蓬蓬的浮尘。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条凳、搬竹篙,动静闹得挺大。

弥生眼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反正只要夫子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成的。百无聊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棂窗下隐约有人影,她撑着身子招呼,“谁在外头?”

茶水上的眉寿应了声,打起帘子探进半个身来,“女郎要什么?”

她说:“我不睡,读会儿书。”

眉寿退出去,一会儿搬了炕桌和凭几来,一一铺排好了,问:“要读什么书?晌午六郎君打发人送了《冥详记》和《列异传》来,这会儿就看吗?”

元香端着个描金托盘进来,呲道:“你这丫头就是不识眉眼高低,问什么,搬来就是了。”喝退了眉寿,她把一盘细环饼放到桌头,笑道:“伙房里刚出锅的,我讨来一把给女郎做零嘴吃。乐陵王殿下赴的什么宴?怎么不要伺候了?”

她嗤了声,“二兄他们操办的,能是什么好宴!各式名伶艺人都有,五兄连爱姬都进献出来了,后头大约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元香听了直吐舌头,“殿下的雅称不是乐陵君子吗?君子也爱这个?”

弥生怅然而无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着男人都喜欢吧!一则是天性,二则是应酬。乐陵王殿下风流不羁,邺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贵胄喝酒狎妓极寻常,哪里有什么洁身自好的男人。”

眉寿抱了两卷锦帛来搁在她手边,正听着她们的话题,啧啧道:“倒没想到乐陵王也是这样的,看着蛮正派的人。”

“罢了,别再提了,尊长的长短可轮不着我来道。”弥生倚着凭几展开卷轴,细细摩挲一番道:“这是精本,这么珍贵的册子六兄送给我,真是有心。”

眉寿坐到旁边的杌子上绣帕子,想起昨晚乳娘的一席话,接口道:“现今好赖人也分不清了。我看着六郎君脾气秉性都很好,却不想众人都防着他。”

弥生折了一段馓子叼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垂眼道:“都是因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家君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谁敢说半句闲话?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上去踩一脚。”

这头正说着,廊庑下的小婢通传:“大妇来了!”

弥生直起身,贪暖赖着不肯下地,盘腿坐在胡床上,撒娇道:“阿娘快坐,我冷,不下来迎接阿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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