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俗甚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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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当你走了。”她现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头底下相见更是难为情。朝边上挨了挨,让檐角挡住脸上的阳光。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好像往哪头靠都沾不着边。说是情侣,实在够不上。说是师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闹不清是种什么滋味,不伦不类。
弥生还是比较谨慎的,心里依赖他,绝不做在脸上。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下意识地规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点小小的私心。总觉得你啊我的,显得更亲近。
她怯怯地看他一眼,他嘴角含着笑,温润儒雅,不拿架子。她忙移开视线,心头直蹦。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以往三年也常见他,那时只有栗栗然,从没有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变得局促不安。弥生恼闷地嘟起嘴,都怪他轻佻,好好的师父没个师父的样子。连累她像害了病,离他近了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一时兴起,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走了你不寻我吗?”他说,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看你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可是在找我?”
弥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支支吾吾了会儿,岔开了问:“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经都抄好了,等回头我送到衙门里去。”
他唔了声,“那个不忙,我先送你样东西。”
弥生有些迟疑,“送我东西?是什么?”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觉不好意思,便有些闪烁其词,“回来的路上正遇上胡人卖兔子,无冬说你会喜欢,我就买下来了。”
弥生呀了声,那兔子白颜色,眼睛并不像中原的发红。小小的个头,脆弱地轻颤着。她简直爱到骨子里去,不敢直接去捧,托着两掌叫他放上来。他也干脆,直接拎起了两个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后腿乱蹬,她大肆嗔怪起来:“你做什么,这样它多疼啊!你瞧它两只耳朵薄得像纸似的,你怎么下得去手!万一耳朵伤着了怎么办?”
那稚气的娇媚直叩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识到他的感情里也有柔软的部分。以往对人笑,笑起来没有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样,时时揪痛着,怜爱着。多相处一天,这种症状就加重一分。他通医理,知道无药可医,大浪袭来的时候只有仰着面迎接,即使吞没也无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过是只兔子,你这样紧张?我见那个胡人就是这样提的,不是好好的吗。”
“可见它在兔子窝里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说着,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边,我要对它好些。先搭个窝,再给它洗个澡,瞧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闻了闻手上,简直忍不住要犯恶心。慌忙到金井边上捋袖打水,弥生跟出去,睃着他笑道:“夫子真是爱干净,男人家太娇贵了不好。”
他转过脸来看她,“又胡说八道。”
她低头抚那兔子,微眯着眼,忽而从眼尾一瞟,“太娇贵了不好养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瞪她,“你胆子倒大,敢说我像女人?”赌气似的补充了句,“你且等着,下回总要让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话是冲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却在话头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叹,这是潜意识里一直肖想的吧!心里装着她,时间久了就总归生出别的念头来。他茫然搓着手指,一遍遍地在清水里涤荡。好在他这点自控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当忍得。
然而弥生对他的好感却更进一层,在她看来夫子是极妙的人。虽然深不可测,但性格里总有些温暖可爱的成分。喜欢甜食,喜欢动物,最要紧的是爱干净。这点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强,据说有些人为了强装不羁,动辄一个月不洗澡,弄得满身虱子。所谓的风度雕饰到这个份上,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学琴的也散学了,来来往往都是招呼声。弥生把兔子掖在袖子里,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扮出疏离来,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风拂桃李的和谐景象。
弥生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门里去,远远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仪提着袍裾匆匆而来。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切切道:“我适才听底下人说,今早大兄带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关押起来了是吗?”
弥生愕然抬头,竟没想到常山王就这么倒了台,这仇报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皱眉扫了令仪一眼,“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没有教导你莫问国事吗?”
令仪打个寒噤,讷讷道:“我是心里急,一时忘了忌讳。可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兄长出了纰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个情……”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笔,同大兄求情,你去试试。”他冷冷别过脸,“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我该说的该做的都尽了心力,事到如今且听大兄发落吧。你别逗留,快些回宫去。阿娘那里多宽慰些,这才是你的孝道。”
令仪听了怏怏的,知道这位阿兄素来铁面无私,再黏缠也没用。只好肃了肃,蔫头耷脑地去了。
他敛袍穿过垂花门,弥生从后面赶上来追问:“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狱了?”
“这还有假吗?”他仰起脸,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镶了层金边。他对着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说过要替你讨公道,不论早晚,绝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弥生跟在他身后,闻言又觉踌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对三千太学生时大气谦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鸡肠,现在处理六王的事上,又明显的睚眦必报。这样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脚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雅宽厚,她看着那个潇洒的身段,头一回感到无比的陌生。
脑子胡乱想着,随他进了正衙里。进门就见他翻书柜,捧了个木椟下来,把里面的书全掏空了递给她,“这个做兔子窝,别抱在手里,脏。回头让她们垫些棉絮进去,这会儿天冷别给它洗澡,会冻死的。”
她瓮声答应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搁在匣子里,边打胰子边不住地觑他。他抱着胸带笑道:“怎么?不会洗手吗?可要为师帮你?”
弥生懂得察言观色,见他唇角结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怀好意。心头只是小鹿乱撞着,忙收回视线老实盥洗,一面踌躇着问:“六王殿下怎么冷不丁地入狱了呢?”
他拿拂尘掸扫案头的尘土,颇为漫不经心,“世上走一遭,过于外露总落不着好处。聪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不吃亏的。事还没办,大刀扛在头顶上,谁不知道他张牙舞爪的蠢样子?早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么个下场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点避重就轻,弥生倒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子能把个王侯拉下马,但看夫子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又妇人之仁地觉得常山王可怜。
“夫子也不待见他吗?”她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过身来,脸上阴云密布,“你觉得我冷血吗?”
她猛地吃了一惊,忙不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颤动了下,调向别处,“我原先倒没有那么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这也是实话,虽然铲除六王是他肃清道路必须的一步,但确实如他现在说的,经过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说冷血,他也不否认。其实慕容氏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间并不像一般祁人那么和睦。就算表面和乐融融,私底下一点口角都会累积成深仇大恨。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着一点什么就无限放大。因为爬得越高,离死亡越近,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成为活靶子。
她低头绞着腰上的流苏,大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叹了口气,“听说晋阳王命人给你送礼了?”
她唔了声,“我是想等你回来同你商议呢,要不要把东西原物退还他?无功不受禄,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还没谢他,倒反过来让他破费。”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么?”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两卷琴书孤本。”她嗫嚅着,“打发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样子像是受了欺负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骂你,你做什么这样?”
“我怕你生气。”她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诧异这个担心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怕他生气呢?
她娇柔的脸刻进他心底,像没开锋的砚台,墨块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难免感到疼痛。他软化下来,“我不生气,是他自愿送,又不是你问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么,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东道还了他的情就是了。”
弥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还的,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自然要按他说的办。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广,没有半丝云翳。春日里难得有不刮风的时候,这样的天气蛮适合练长卷书画,因回头道:“带上笔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轴和印泥迈出门槛,翩翩然朝游廊那头去了。
南亭其实应该叫弨弓亭,因为位置在太学以南,大家图方便,直接称之为南亭。
南亭不尽然是个亭子,那里是片空旷的广场。当年嵇康在太学任博士时为三千太学生奏《广陵散》,选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南亭已经是个统称,代指道场和弨弓亭。从太学过来有段路,平常没有大的集会用不上这里,顶多书库里要晒书了才往这里运。弨弓亭地方宽绰,写了长卷方便出风阴干……他是这么解释的,弥生当然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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