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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今天告假,没有到学里去。

昨日还是艳阳天,今早起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四月里的春日已经很暖和了,屋后的梅子到了成熟的季节,枝叶欹伸过来,搭在半幅青竹帘子上。果子沉甸甸坠在枝头,探手就能够着。弥生摘了一颗,随手在抱腰上蹭了蹭。知道酸,不怎么敢吃,拿指甲在果皮上一掐,掐出个小小的月牙形印子,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百无聊赖,弥生转到后门上倚着。卬否后门正对着园里开凿的大池塘,池塘里种着荷,新发的荷叶嫩嫩的,卷曲成条。只是边上还有上年枯败的残叶,一青一黄对比下,生机里掺杂了道不明的颓唐。她盘弄青梅远眺,千点万点的银针落下来,打在湖面上飒飒一片。弥生脑子里空无一物,就觉得流年从身旁滔滔地划过去,她也成了池塘里露天的一瓣叶子。

皓月从后面过来,将手中托盘搁在黄花梨月牙桌上,端着盅碗道:“女郎快退回来,屋檐流下来的雨势比外头更凶,仔细别溅湿了裙子。我叫厨子炖了鱼羊羹,女郎来用些。早上起来饿着肚子到现在,回头别伤了身子。”

弥生接过来看,汤炖得浓,完全成了乳白色。她啧啧道:“孟子说:‘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只是大清早的吃肉糜,作孽呀!”

皓月嗤地一笑,“哪里作孽了?富者吃肉羹,穷者吃菜羹,亘古不变的嘛!郎主头里吩咐过,女郎以往在学里可怜,没人照应,到了王府要好生将养。郎主从前什么都看得淡,就连随园里的三个都不甚上心。我跟在郎主身边好些年头了,也没见过他对别人能够像对女郎这样的。”

弥生听了心里生烦,怏怏不乐地转过去靠在条案上,瞧瞧竹篓子里的兔子,心里越发难过。打开笼上的门,伸手进去在兔头上抚了抚,“给它喂过食没有?”

皓月道:“起来就喂过了,这兔子真怪,皎月拿含桃喂它,它竟然很爱吃。那些青菜和萝卜反倒扔在那里,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弥生被逗乐,“都说谁领进门的就像谁,这刁钻脾气和夫子一样。”

皓月捂着嘴哧哧笑,“这说法也不无道理,我看这兔子能学到郎主一半的道行,也够它长命百岁的了。”

几句话说得别有深意,弥生知道皓月和皎月原本是夫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自打她住进王府才拨到卬否来。她虽然在邺城待了三年多,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和夫子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师徒,很是疏远。眼下一听,就觉得有好些隐情是她不清楚的,她抬眼看皓月,“你也晓得夫子厉害吗?”

皓月脸上的笑意渐渐隐退了,双手掖在裲裆下,缓声缓气道:“唉,我和女郎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从前在宫里当差,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虽没有亲眼见过,听总听说过。关于时局和政务,有的人甘愿被奴役,有的人是不得已被搅进去的。外头人都说九王性谦和、好文学、圣眷隆重,其实细数数,从小到大也算九死一生。”

弥生诧异道:“怎么会呢?我看夫子不像经历过坎坷的。”

皓月服侍她吃羹,立在一旁娓娓道:“女郎大概不知道,慕容家骨肉相杀是由来已久的。不说旁人,单说晋阳王殿下。圣人从前有个得宠的昭仪育有一子,行七,落地就封博陵王,户邑三千。圣人极爱七王,常说‘此儿似我’,人前人后并不避讳。大王心里嫉恨,那年正逢出兵攻打北道,不知怎么屡战屡败,便招了术士来打卦。术士看了卦象说亡慕容者黑衣,圣人很忌讳,问左右何物最黑,下头臣子答漆最黑。这下子正中大王下怀,几次三番地在军中传播谣言,最后借着漆和七谐音的名头,把博陵王关进铁笼里下了狱。后来又相继查出好些不利于七王的事,到头来把七王连同几个叛臣一道诛杀了。”

弥生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她看大王为人体恤温和,怎么会像皎月说的那样呢!也或者政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照着理想来的。

皎月看她诧异,再接再厉道:“还有更让女郎意想不到的,咱们郎主当初也是领兵打仗的呢!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过几十起,功绩很是卓著。后来怎么会到太学去教书,只因为大王猜忌,有一回打着切磋武艺的幌子和郎主对阵,伤了郎主的右手,险些害他连命都交待了。大王是嫡长,谁能奈何得了他?这件事过后郎主便卸了兵权,连府里的仪卫护院都散了。这么大的牺牲换了大王的信任,才能相安无事地活到现下。”她一头拿抹布擦桌面,一头又叹气,“其实郎主喜爱女郎,这个婢子早就知道。如今看你同他怄气,他又不愿意和你摊开了,倒是我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昨天晚上他到院子外头来过,隔门知道你睡了才走的……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婢的来说,女郎,朝廷党争吃人不吐骨头,你若心里也有他,好歹要看顾他些个。”

弥生暗自吃惊,听见夫子曾经那样委曲求全,只觉惨戚。他有他的难处,她明白了,也能够体谅。别的都好说,唯有婚事上她没法子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横竖就是不愿分享。以前看惯了男人三妻四妾,倒也无可无不可。如今是不行了,夫子像棵树一样扎根在她心里,她才能体会阿娘年轻时候的不易。要么放弃,要么独占。一只碗磕出缺口来,不管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了。就算她固执,如果他没有个好说法,那么就安分守己继续做他们的师徒。之前种种就当是个梦,纵然留恋,她也可以狠下心来当风扬其灰。

她踅过身,仍旧回后门口站着。外面雨越发大了,打在青石台阶上噼啪有声。纷纷扬扬的水雾扑面而来,她扭过头在肩上蹭了蹭,“皓月,我和夫子的事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昨天广宁王妃出的岔子,惊动了中宫殿下,皇后话里话外有苗头,我怕是不好了。”她实在不敢说出口,唯恐一语成谶。脑子里过了千百遍,昨晚上一夜不得安睡。皇后要给二王续弦,如果不是大王相阻,也许现在她的人生已经发生惊天的逆转了。

皓月望着她,意态萧然,“女郎别担心,郎主定会想办法的。只是他手上权力有限,有时候身不由己,怕做不得皇后的主。”

弥生苦笑了下,“我懂,到底他行九,前不搭后不靠,处境艰难。”

皓月想了想,慢慢道:“我是做奴婢的,但是心里着实爱戴女郎,今日不妨和女郎细细说道说道。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多嘴,回头要怨怪我。”

听了这半日,她大致猜到了皓月的作用,少不得是夫子的左膀右臂。暗里防了一招,却也愿意听她分析,便道:“你说,我不在夫子跟前提起。”

皓月转到另一侧,和她同倚在门框上,转过脸看外面的雨,喉咙有些单寒。她说:“大邺的天下,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和。慕容氏入主中原前是鲜卑血统,后来和祁人通婚,才渐渐祁化了。番人骨子里有狼性,女郎没有与郎主以外的人深交过,不懂得人心的险恶。郎主释了兵权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安生。大王和六王不念同胞之情,像对待别的庶出皇子一样对他肆意欺凌。那时女郎还没入太学,兄弟间械斗尤为厉害。二王倒还好些,毕竟年长,大王对他不过是言语上的侮辱。郎主年幼,又因为年轻有锋棱,被几个嫡兄当成了活靶子,三天两头地皮肉受苦。那两个王很坏,打人不打脸,郎主散朝回来身上总有伤。他又好面子,从来不和外人提起。我们是贴身伺候的,推淤血上药,简直是家常便饭。现在各自年纪都大了,郎主在太学也立稳了脚跟,这两年的日子才略微太平了些。”

她的这番话叫弥生目瞪口呆,她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后会有这样的遭遇。他是贤人,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能和挨打联系在一起!她惶然瞪着皓月,“此话当真吗?”

皓月吊了下嘴角,“女郎将来若是和郎主成婚,大可以看郎主身上的旧伤。我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女郎。”

弥生猛想起他昨天的话,他说怕没有能力保护她,暗指的就是这个吗?她以为是他的推托之词,竟没想到原来有出处。她茫茫然靠在直棂上,外头雨势缠绵,像下进她脑子里。

“人在面对压迫时无非两种态度,要么屈服,要么奋起反抗。”皓月道,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我今日说得有些多了,横竖女郎早晚会知道,我也无须避忌。郎主待女郎是一片真情,就算日后自己落个惨败,好歹会给女郎安排好出路,绝不会让女郎受半点苦的。”

原来他不是莫名其妙地野心膨胀,他只是为自保,为了报多年前结下的仇怨。想到这里,弥生心上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低下头,拇指反复在青梅上揉搓,渐渐搓得指腹发烫。她终于喟然长叹——撂得下吗?她似乎就在等他的苦衷,好为他,也为自己开脱。

散朝的时候雨仍旧在下,出止车门之前不能打伞。文武百官要端凝,冒着雨还须走得步履沉稳。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地随波逐流。到了凤阳门外,天阶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车披红挂绿,停在官道两侧,排出去老远。他掖着手眺望,灰蒙蒙一片。混沌的水雾连接天地,拍打在脸上挥之不去,如同脑子里壅塞的愁苦。

官员们相互拱手道别,人渐次都散了。他立了一阵打算上车,慕容琮背着手踱到了他身旁,不曾看他,只道:“你留步,我有话问你。”

他心里一跳,恭敬长揖道是。

慕容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说:“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请我,怎么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还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个正着,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叹,“太多巧合,难免让人起疑啊!”

慕容琤静静听着,倒不忙着分辩,抬眼看着他道:“大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慕容琮道,寥寥勾了勾唇角,“石兰无能,和他结怨我并不放在心上。”

能看到这层,慕容琮委实不是莽夫。他倒想开诚布公,不过时候未到,总还得掩饰一番。他做出惊惧的神情来,战战兢兢冲他打躬,“大兄想是误会了,昨天我和弥生进园子,刚坐定就看见禁军进来搜查。后来那头派人来请大兄示下,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大兄怪我选的地方不好,我甘愿受罚。我是欠考虑,一心想着大兄爱听变文,平素朝政冗杂,难得有松快的时候,藇福环境清幽,又有出名的佳酿,便着人订了单间。可惜了消遣不成,反而蹚进浑水里,扰了大兄的好兴致。事后自己思量,也觉得很对不住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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