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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担心褐烛浑入府抢人吗?”

慕容琤摇了摇头,“他如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绝不会再打女人的主意。我是说大兄……”他隐晦地望了他一眼,“昨天散朝后给我发了话,让我把弥生送到他手上去。他明知道母亲的意思,还同我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我是不打紧的,可二兄你……先头出过王氏那档子事,现如今再重蹈覆辙,我替阿兄抱屈。”

慕容珩生性恬静,他没有雄心壮志,只求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王氏虽然是嫡妻,但和他同床异梦多年,他顾面子不愿声张,可惜终究没能捂住。她这一死没什么,连累他玷污了名声。那天皇后的用意是极明显的,他不是傻子,心里自然也欢喜。

弥生,他没有想到会是她。他记得那个在晋阳王府怒斥大王侍妾的人,记得在梅树下给他戴暖兜的人。甚至她跟在九王身后时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他不懂得争取,除了偷偷爱慕没有别的手段。如果能将弥生指婚给他,那便是喜从天降。譬如掉进了冰洞里,她伸出援手搭了他一把,将来不单是他的妻,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怎么入了大王的眼呢?是她陈留谢氏的光环引他注目吗?他想了想,不单是这个。弥生人品好,样貌也好,自己心仪,别人又没瞎,同样也能看见她的妙处。大王若是个长情的人,弥生跟他也没什么。倒不是私心作祟,他们兄弟几十年,慕容琮是怎样的品性有目共睹。实在是糜烂,家里外头女人那样多,何况王府里有正头王妃,弥生过去了,身份何其尴尬。

大王的缺德毛病改不了,他也不打算放弃。正如九郎说的那样,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连他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何况他对弥生除了私情,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景仰。年轻的女郎能有那样的气概,足见她将来可以撑起门户。他自己不经事,若是有个贤内助帮衬,自然要好太多太多。

他既然为自己打算,大王的行径便让他深恶痛绝。他白着脸缄默,隔了会儿方抬起眼来,“原本阿难那事我就怪他拿大做主,暗中截下来交我裁夺,关起门或打或杀都是我的家务。偏偏被他闹得沸沸扬扬,连母亲都惊动了。我折了这样大的面子,如何不怨他?九郎,咱们兄弟平素处得不错,我也信得过你。你今日和我说这番话,我心里感念你。横竖不是蒙在鼓里,我也好有万全的准备。”

慕容琤微微一笑,“二兄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兄小时候照应我,我念着二兄对我的好处。况且弥生……”他喉咙里微一哽,很快调整过来,“她在我门下三年多,我待她和平常弟子终归不同。名头上是师徒,她小我十岁,我拿她当自己家里晚辈一样爱惜。”

慕容珩颔首,“我晓得,你我都是为她好,若日后我能同她结亲,自然谢你这大媒。”

他仍旧是淡淡的神情,晨风吹起远游冠边缘散落的发,丝丝缕缕拂在唇上。他笑得越发牵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二王要是还有救,自然会想法子超度自己。他不愿多周旋,赶在二王发现异常前推说太学有事,匆匆拱了拱手便同他道别了。

其实没有去太学,直接回了王府。

他禁她的足,增派了两个家奴把守卬否大门。她出不去,心里大约恨死了他吧!恨就恨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圈禁她一辈子。

去卬否的甬道上开满了紫色的丁香,太阳烘焙着,发出熏人的浓香。他不紧不慢地踱,盘算着是不是该和她说说他的计划。也许她参与进来,就能对他多些体谅了。

渐渐走近垂花门,站在那排花架子前看,她倚着窗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知道她心里煎熬,自己又何尝不是。要怪只能怪命,为什么他是老幺,为什么他离皇位那么远!偏偏他有凌云壮志,所以唯有对自己的感情善加克制。

弥生视线滑过来,正巧看到他。他在院门前驻足,很有些落落寡欢。她捂住嘴,突然百样滋味齐上心头,想去问问他,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是转念一忖又底气全无。这样作践自己,卑微地求他施舍爱情,结果会怎么样?她有自己的骄傲,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谢家。

她关上了门窗,把他从她的世界里剔除出去。他像个疖子,存在着就叫她隐隐作痛。但是只要看不见,这种疼痛便尚可以忍受。

她趴在书案上,左右调整姿势都不对,最后还是不由自主从缝隙里朝外探看——花架下没有人,他走了。她伏回案上,脸贴着冰凉的书皮。时间长了颧骨变得温热,太阳穴那里却濡湿一片。低头看看,书封上有一处颜色奇深。她才知道原来不用哭,眼泪也可以自动流出来。

她在胡榻上消耗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胡榻摆在月洞窗下,今天是十五,满月。她扭过身看,红色的直棂上攀着碧青的藤蔓。月亮灼灼泛着白光,那么大,堪堪吊在窗口。然而月色再明亮,总不免带着些凄凉的意境。

渐次到了午夜,月亮变成了个小太阳,满世界都是银白的光。原本是静谧的,可不知怎么,影影绰绰有喧哗声传来。她支起身子侧耳细听,还没听出个所以然,皎月慌慌张张推门进来,颤着手指指向外面,“了不得,郎主遇贼,受了重伤!”

她大吃一惊,裹起衣襟便跑出去,等到了静观斋时发现满园灯火,院子里已经聚了好些人。她心里惧怕,试图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终于寻到了管家,她怯怯朝正堂望了眼,“郎主现在怎么样?”

高管家脸上难掩惊惶,“女郎别问了,先进去瞧瞧郎主伤势吧!”

她才醒过味儿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空气里有伤药的味道,她胸口急跳,仿佛头顶压了座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他在里间的卧房里,她绕过云母插屏朝胡榻上看,简直忍不住要悲切呜咽——

他伤得那么重!绢布在胸前绕了好几圈,还有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他一定很痛,连鬓角都湿透了,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哪里还是往常的意气风发的样子。

弥生觉得心被生生抻裂了,跪在他床前唤他:“夫子……”边唤边哭,“是哪个做的?是哪个混账伤我夫子?”

他探过来触她,手指无力,轻轻跳动了下,“小伤而已。”

弥生哭得直打噎,看他的模样只吊着一口气,随时会死似的。她多日来的怨气像转滚的雷,隆隆轰鸣着,却越去越远,不复得见。还闹什么?他就要死了,活着倒有个念想,要是死了,自己怎么办?俨然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哭也可以哭得师出有名。她伏在他床头大放悲声,“你不要死,我找最好的大夫来医你,只求你别死。”

他的嘴角扯出个苍白的笑,断断续续地说:“已经叫医官看过了……不要紧。没有伤到筋骨,暂时……还死不了。”

她信不过那些吃俸禄的医官,说他们只会看痢疾,不懂刀伤的凶险。

他嗤地一笑,牵扯了伤口,立刻龇牙咧嘴地抽起气来。她长长地喏了一声,“这会儿我再笨你也忍住吧!看弄疼了是自己受苦。”

他只是笑,略喘了喘道:“你不是生我的气吗?我死了才好……能叫你泄愤,我也死得其所。”

“胡说。”她齉着鼻子别过脸去,“我什么时候指望你死了?你不是壮志未酬吗?死了就打了水漂。要咽气可得好好想想,万一有个闪失,后悔是来不及的。”

他慢慢合上眼,半天才惆怅叹息,“如果即刻就死,别的都不在心上了……只后悔没有对你好,没能看到你母仪天下的那天。”

她悲上心来,勉力自持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母仪天下,我心里期盼的其实很简单,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远离朝野纷争。”她顿下来,转了话锋安抚他道:“你别说话,多休息要紧。我阿娘说睡觉长元气,我也有切身体会。横竖早朝可以告假,夫子平时辛苦,正好撂下担子,借此好好将养一段时候。”

他似乎很乏累,别过脸嗯了声,便再没有声息了。

弥生趴在床沿看了阵子,看他呼吸匀停,料他大概睡着了,才起身跟随高管家退了出来。

高管家是府里老人,办事勤勉,一心为慕容琤着想。他引了弥生到外间,低声对她恳请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郎主吃得了苦,单说没什么。我是知道的,”拿两根手指一比,“刀口那么宽,皮肉都绽开了,就是从前征战沙场时也少见。如今这样只怕要劳烦女郎了,郎主脾气古怪,不爱旁人近身照料。唯有女郎,师徒情意深,在夫子跟前尽孝道,郎主看在眼里定然欢喜。”

高管家似乎忘了男女有别,把他全权委托给她。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弥生缺根筋,并不计较那许多。他重伤卧床,再去说什么避嫌之类的话,未免太过矫情了。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又记挂着捉拿元凶,追问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管家欲言又止,只顾推搪说不知道。

“今早听见个新闻,据说六王玦昨夜被人救出了天牢。”打了半天太极,管家到底松了口,“咱们郎主同他有过节,难保不是他图谋报复。出了这种事,吃亏就吃亏在咱们王府遣散了仪卫,连看家护院的人都没有,不是明摆着叫人来寻仇!眼下祸事酿成了,少不得重组卫军。一个王,在自己王府里连安危都保全不了,说出去,空惹人笑话。”

夫子受伤,暂时卸了太学里的公务在府上休养。弥生担负起照应他的职责,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陪在他左右。

后来回想起来,这辈子大约再也没有这样宁静快乐的时光了。

四月的风是温暖的,柳絮漫天,像阳春里纷飞的雪。东边槛窗开着,日影移过来,挤进竹帘边角,洒在案头的一本琴书上。书头的序跋描金,碰上光,碎成满眼灿烂的星辰。竹片在窗框上轻轻撞击,不紧不慢的一声声,直扣上人的心弦。青花瓷鱼缸里两尾锦鲤载游载飘,几片梨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漾起无声的一点涟漪。花耶鱼耶,各有各的曼妙。

弥生才服侍他吃过药,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捧脸朝外看。现世安稳,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他跑不掉,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的心气那样高,高得叫她够不着。她一直盼着他好,不论是教书育人还是问鼎九五,他能够功成名就,对她来说便是安慰。可是牺牲得太多,唯恐将来没法子保持这份宁静豁达的气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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