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休休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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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宓露出个惊愕的表情来,“我曾听说殿下有个女弟子是陈留谢家人,没想到就是女郎。哎呀,失礼之处,请勿怪罪啊!”
弥生笑着欠欠身,“女郎有礼了。”
王宓还礼道:“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学,且要拜你做师姐呢。瞧年纪,我大约比你还大些。女郎几时生人?”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弥生便也捺着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属兔的?比我小了三岁,这下子却不好称呼了。”王宓笑起来,看了看身后的人道:“这阿姊阿妹的可怎么分?”
她带来的人打哈哈,弥生对她的矫情感到莫名厌恶。看来她一向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赏,还蛮有些占先的劲头。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学后尚且唤她声阿姊,这位琅琊王氏后人果然金尊玉贵,半点亏也不肯吃。她气量小,自己却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弥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纪比我长,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过个称呼罢了,何必太较真呢。”
王宓闻言暗惊讶,颇有一拳打空的惶惑。复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阳里,脸上染了层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脱的姿态映衬出自己的狭隘来。她不服气,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难免要有竞争。只是这点攀比的心不是来得毫无道理,她从琅琊郡路远迢迢来邺城,就是冲着指婚。既然自己未来的夫主在那里,她出于对自己的交代、对他的关切,自然少不得着人打探。况且皇后殿下话里话外总透着玄机,她要查必定冲着那上头去。查来查去,没查出他们师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严厉,常听说她挨骂受罚,并不曾有口实落在别人眼里。只不过这位谢家女郎不简单,如今俨然是个香饽饽。嫡出的二位王对她青眼有加,似乎还有些争风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灵验,没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长在世家望族,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时刻提防别人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顾,静观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渗透了谢弥生的味道。女徒男师,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来就不合适!
王宓虽然腹诽,脸上依旧心平气和地笑,“我空受你一声阿姊,说起来打脸,以后在学里还要承你多照应。”
她爱戴面具示人,弥生也无不可,顺着她的话虚头巴脑地应:“女郎太客气了,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
这时无冬出来长揖行礼,“我家郎主有请,请女郎随我来。”
弥生心里一牵一牵地隐隐作痛,想来后面没有她什么事了,她在跟前也碍眼,还是快些回卬否去吧!头有些痛,她怕叫人多心,控制着不去扶额,心里琢磨,睡会儿大概就能减轻症状。
弥生站在廊下等她进门槛,自己也好及早抽身,可是那王宓偏偏作梗,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含笑道:“女郎陪我一道进去吧,单单我和殿下两个,总觉得有些难堪。”
她是存心往弥生伤口上撒盐,弥生不好推托,只得忍辱应了。也罢,倒要亲眼瞧瞧夫子对这王氏女是个什么态度。自己眼睛是雪亮的,若是有了蛛丝马迹,不单是回卬否,恐怕连乐陵王府都住不下去了。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心来,客气地上前引道儿,嘱咐她仔细脚下,自己打起里间的门帘子,过了插屏,识趣地退到鱼缸旁侍立。夫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她眼睫低垂,只做没看见。
慕容琤歪在平金绣隐囊上,知道她心里不快,自己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伤势自然装得越重越好,便连喘带咳地拱了拱手,“劳烦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王宓对他总归是另眼相看的,见他这副模样只觉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气,我一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入宫讨了皇后殿下的旨意,这才过府来瞧你。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点点头,“多谢挂怀,好多了,女郎请坐吧。”
外面仆婢送了茶汤和点心进来,王宓这会儿倒是很有大家风范的,略欠着身子表示谢意,又不无懊恼道:“怎么闹得这模样呢!听说大王正全力拿贼,不知如今有没有进展。皇后殿下原本也要来的,只是昨夜头风犯了没能成行。后来说倒像有感应似的,到底母子连心。中宫托我传话给殿下,请殿下好生养病,过两日就来瞧殿下。”
弥生听着,心里凄惶,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样没有依傍。他们你来我往地对话,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家人。自己是个无关痛痒的外姓,凑热闹有她的份子,一旦温言絮语时,她就成了壁角的攒花铜禁,搁着做摆设,无甚大用处。
只不过越看那王宓,越觉得气血逆行。这是个会拿乔、会摆谱、识眼色、能言善道的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半点也不含糊。她气恼起来便想,这样伶俐的贤内助,配夫子再合适没有了。两人凑在一起就跟莲蓬似的,全是心眼子。这俩人搭伙过日子才有意思,成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且有笑话可出的。
弥生私下里宽解一番,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没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她兀自胡思乱想,他们说到哪里了她没留心,倒听见王宓提到她。她抬起眼看,王宓脸上带着笑意,故意装腔,“我在邺城也是一个人,想问问女郎在哪里认了房子。或者咱们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弥生没应声,调过视线望慕容琤。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头,站着做什么?”他费劲巴拉地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她坐下,才慢吞吞对王宓道:“她一个姑娘家,太学住着不方便,如今在我府里。我手上有处房产,只是离太学有段脚程。女郎若不嫌弃,我命人过去归置,赠予女郎也使得。”
这样的话,换了十样的人,便能品出十样的滋味。王宓推辞不迭,谁稀奇房子呢!她王家就是买下半个邺城也不成问题,她不过是要探他的态度。她自然知道他不会盛意邀她入府,即将有婚约的两个人,恨不得做出不相往来的高姿态。不过他前半句话颇有解释的味道,她暗暗有些欢喜。转念又想起他对谢弥生的责难,分明是听见她们开头的交谈,绵里藏针的几句提点,实则是指桑骂槐。
这样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欢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则无鱼,没有纹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么趣儿?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显山露水,照样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换个角度看,即便他护着谢弥生,可能也只是出于同荣共辱的老庄教条。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从上次齐斗楼会面起,一直到领她入学,他都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样反而让她生出孺慕之情来。她在寂静里审视他,年轻俊逸,她还有甚不足?
他偏过头掩口咳嗽,她没多想便起身端了茶杯过去,带了些焦急的神气,“怎么了?快用两口茶润润喉!是我的疏忽,带累你说这么多话……”头一回离陌生男子那么近,且又是心头所好,由不得局促娇羞,嫣红了双颊。
弥生旁观之余如坐针毡,狠狠捏着拳头,精神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王宓温存体贴,比她有眼力见儿,比她懂得讨人欢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为他会婉拒,可是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就着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顶,刚才那点安慰像烈日下的尘霾,瞬间退化得干干净净。除了气苦还有什么?他们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浑身起栗,连手脚都要结冰了。他们言笑晏晏,她看过去,像隔着一堵厚重的水墙,人影都是扭曲的。
没法子再忍受,她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来。门外有王家的仆妇,见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弥生强自笑着,“她和夫子说话,我在边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们再等会儿……”昏昏的晚钟响起来,她看看天边浮上来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出了静观斋,一个人沿着甬道走,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往道牙子上一坐,泪如泉涌。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她到底哪里做错了?这样一次又一次,她虽然呆蠢,心肝也是血肉做成的。也许他是不想在王宓跟前露馅,可是在她看来委实刺眼难耐。她现在丧了魂,恍恍惚惚感到天要塌下来。这么下去怎么办?宗圣寺里的和尚算命不准,说她有佳婿良配,说她贵不可言,结果怎么样?她满腔的恼闷,自己坐在竹林下的暗影里流眼泪,他却高床软枕,正和美人周旋。
她想得脑子要裂开,怨天怨地都没用,是她自己贱骨头脾气。恨起来辣辣甩了自己一耳光长长记性,结果自己把自己打蒙了,哭得越发的凄惨悲凉。
她这些挣扎都看在甬道那头的人眼里,皎月待要上前安慰,皓月拦住了摇头,“没法子,这关总是要过的。如今连郎主都骑虎难下了,咱们就顺其自然吧。”
也确实没有其他出路了,只能顺其自然。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王宓过府探望的第二天午后,宫里就传了旨意出来。
院子里架设好了香案,弥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着。黄门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来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是觉得快,快得她回不过神。她以为再不济也该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谁知眨眼间广宁王妃的名号便易了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代替了那个死去的人,接下来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慕容琤倚在院门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然而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正发生时还是当头的一棒,让他措手不及。
弥生一直跪着,宣旨的内官走了很久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想上去搀她,可是竟胆怯,愧疚得不敢见她。长风卷起她的纤髾,在半空中猎猎飞舞。她的脊背是瘦弱的,真正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看得心如刀割,她现在一定恨他。他已经不敢肯定她对他还有没有感情,即便有,大约也被这无奈的现实打磨得所剩无几了。
皓月和皎月搓着手在边上劝说,“女郎快起身吧,没的跪伤了膝头子。有什么不称意的咱们再想办法,你这样怎么成呢!”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旨意下了,木已成舟,神仙也改变不了。只可气自己这么傻,还跟着亲眼目睹了广宁王妃的死。如今报应来了,她来填缺,成了广宁王妃的替代品。
她趴在地上苦笑,这就是所谓的贵不可言吗?陈留的宗室不知有没有接到诏命,母亲看到手谕又会作何感想?继妃,恐怕谢家几百年里都没出现过这样的名号。她灰透了心,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了。眼泪的分量那么重,打在青石板上像穿透过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夫子大概心满意足了吧!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拿她配二王?如果需要她斡旋,跟了大王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