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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六十二年的中秋,是大魏最冷的一个中秋。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雨,黑云沉沉,看势头,是要下整整一日也不停歇。

莲雪山乱峰森罗,争奇并起。因下着雨,雾气四合,山路难行。

马车在山径上慢慢驶过。

纵然是这样难走的山路,莲雪山也常年热闹有加,是因为山上有一处灵寺,名曰玉华。玉华寺香火极旺,据说在此拜佛的人,都能心想事成。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玉华寺存在至今,亦有百年,是真正的古寺。朔京的达官贵人们,逢年过节,都愿意来此祈福诵经,以求家人安康和乐,万事胜意。

马车帘子被人掀开,肖家大少夫人白容微瞧了车外一眼,轻声道:“快了,再过不到一炷香,就到玉华寺了。”

“饿了吗?”在她身侧,肖璟温声问道。

白容微摇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有些担忧:“怀瑾……”

肖璟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肖家人都知道,肖二公子不喜欢中秋,甚至是讨厌。

当年肖仲武战死沙场,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中秋。倘若他当时还活着,本该回来和家人一同度过中秋家宴。可惜的是,还没等到中秋来临,他就死在鸣水一战中,肖家的中秋家宴,筹备到一半,戛然而止。

再也没有继续。

自肖家夫妇去世后,每年的中秋,肖珏都不在朔京,今年是自他接过南府兵后,第一次在朔京过中秋。而肖家也遵循肖夫人在世时候的规矩,中秋节上莲雪山的玉华寺烧香祈福。

只是未料到今日竟然天气如此糟糕,不仅没有日头,雨还下个不停。

果如白容微所言,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经看到了玉华寺的寺门。一位僧人正披着斗笠将地上的落叶清扫干净,见肖家的马车到了,便放下手中的扫帚,将他们迎入寺中。

因着今日下雨,山路难走,往年这个时候,玉华寺早已热闹起来,今日却是除了肖家的马车以外,只剩一辆马车在山门外停着,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

肖珏随着他们往里走。

天色黑沉,虽是下午,瞧着仿佛已经是傍晚,几人随着寺庙里的僧人先用过斋菜,再去佛堂里烧香祈福。

白容微与肖璟先进去,轮到肖珏时,那位青衣僧人伸手拦住他,道:“这位施主,不可进去。”

前面的白容微和肖璟转过身,白容微问:“为何?这是我弟弟,我们是一道上山祈福的。”

青衣僧人双手合十,对着她行了一礼,转向肖珏,低头敛目道:“施主杀孽太重,佛堂清静之地,不渡心染血腥之人。”

几人一怔。

杀孽太重。

虢城长谷一战,六万人尽数淹死,可不就是杀孽太重?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南蛮人数不胜数,的确心染血腥。

“师父,”白容微急了,“佛普渡众生,怎可分高低贵贱?”

“他虽双手沾满血腥,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肖璟蹙眉:“师父这话,未免太过片面。”

青衣僧人垂眸不语。

“请师父宽容些,”白容微央求道:“我们肖家愿意再添香火银钱,只要能让我弟弟也进佛堂一拜。”

“不必了。”有人的嗓音打断她的话。

锦袍青年抬眸,目光落在佛堂里,佛堂里,金身佛像盘腿而坐,有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亦有神态安详的大日如来。自上而下,自远而近,悲悯的俯视着他。

梵音袅袅,苦海无边,佛无可渡。

他早该料到这个结局。

“他渡不了我。”肖珏扬起嘴角,“我也不想回头。”

就这样沉沦,也未尝不可。

他转身往外走:“我在外面等你们。”

身后传来白容微和肖璟的呼喊,他有些不耐的皱起眉,转身将一切抛之脑后。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青衣僧人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未必无缘。”

……

因下着雨,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滑,天色昏暗,祈福过后再下山,恐有不妥。今夜只能宿在玉华寺。

中秋夜外宿,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僧人为白容微几人安排好屋子就退了出去,白容微叹了口气,桌上放着玉华寺里特做的月团,她对肖璟道:“你去将怀瑾叫来,就在这里勉强过中秋宴吧。”

肖璟去隔壁屋子敲门,半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屋子里空空如也。

肖珏不在屋里。

他看向寺庙的院落,雨水将石板冲洗的干干净净,下着雨,肖珏这是去了哪里?

玉华寺寺庙后院,有一棵古树,玉华寺建寺来就已经在此,不知活了几百年。古木有灵,枝繁叶茂,来上香的信徒称之为“仙人树”。仙人树上挂满红绸丝带,有祈求金榜题目的,亦有祈求花好月圆。红线将树枝覆了满满一层,下雨的时候,外无遮挡,挂着的心愿布条被打湿,贴在枝木上,仿佛披了一层红色的纱绸。

持伞的青年停下脚步。

地上掉了一片红布,上头还缀着黄色的缨子,大概是雨水太大,将这只红绸吹落下来。

肖珏顿了顿,弯腰将红绸捡了起来。

每一条红绸上,都写着挂绸之人的心愿,他低头看去,左边的已经被雨淋湿,墨迹氤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右边还剩一个看得清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三岁小儿拿笔乱涂,写着一个“看”。

看?

看什么?古里古怪的,他个子高,随手将这只古怪的红绸重新系在树上,特意寻了一个树叶最繁茂的里面,这样一来,不太容易被雨打湿。

做好这一切,他将放在一边的伞重新举起。腰间的香囊因方才的动作露了出来,他怔住。

香囊已经很陈旧了,暗青色的袋子,上头用金线绣着黑色巨蟒,威风灵活,精致华丽,但约是时间过得太久,针脚已经被磨得模糊,巨蟒的图案也不如从前真切。里头瘪瘪的,像是什么都没装。

他的指尖抚过香囊,眼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贤昌馆的少年们都知道,肖珏少时起便有一香囊不离身,如林双鹤这样顽皮些的,一直好奇这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宝贝,后来得了机会抢走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子桂花糖。

当时肖二公子便受了好一番嘲笑,这般喜欢吃甜的,连进学也要随身携带。

殊不知,这是肖夫人在世时,亲手为他做的。

肖夫人死后,他仍然带着这只香囊,但里面却再无鼓鼓囊囊的糖果,唯有一颗……陈旧的、发黑的、已经不能吃的桂花糖。

肖珏十五岁下山,进了贤昌馆,他早年间在山上,该学的都已经学了,因此先生教的功课,只消看一遍也能过目不忘。成日在课间睡觉,常常轻轻松松得第一。先生喜欢,同窗羡慕,看在外人眼里,简直是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投胎如此。

但肖仲武待他极严厉。

他生来懒倦,原先在山上时,除了先生,无人管束,肖仲武也看不见。待下了山,同窗时常邀他今日酒会,明日梨园,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也没有不去的道理。虽然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着,或者干脆睡觉,但看在肖仲武眼中,却觉得此子甘于堕落,游手好闲。

肖仲武斥责他,请家法,没收他的月银,罚他抄书练武。

他一一照做,但少年人,桀骜不驯刻在骨子里,哪里又真的服气。他越是从容淡定的认罚,肖仲武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后来,他就与肖仲武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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