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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飞刀,方才,就是他用这个擦断了树上的布帛。

“你想干什么?”禾晏问。

肖珏:“路过。”

他实在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好心人。

做到此步,已经仁至义尽。肖珏站起身,转身就走,走了几步,飞奴凑近,低声道:“今日玉华寺只有翰林学士许之恒和他的夫人,此女应当是前段日子眼盲的许大奶奶,禾晏。”

禾晏?他挑了挑眉,禾如非的妹妹?

肖珏转身去看。

女人已经摸索着找到了断成两截的布帛,布帛并不长,但断成两截,倒也还能用。她先是用一半的布帛在自己脖颈上比划了两下,确定了还能用,便颤巍巍的用这布帛打个结。

她居然还想再次上吊。

肖珏有些匪夷所思,过后就有些想笑。

这种执着到近乎愚蠢的劲头,和她那个堂兄实在很像。

大多人寻死,不过是一时意气,仗着一口气上吊投湖跳断崖,至于真到了那一刻,一大半的人内心都会后悔,只是后悔已经晚了。

这女人既然已经尝过濒死的滋味,当不会再次寻死,没料到如此执着,绳子断了也要继续。

他本该不管的,没人会拦得住一个一心想死的人。

但肖珏脑中,忽然浮现起许多年前,亦是这样一个中秋夜,少年忐忑的回府,等来的却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眼前的一幕似乎和过去重合了,有一瞬间,他分不清这是今夕何夕。

飞奴在背后,不解的看着他。

肖珏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走过去到那女人身边,问:“你为什么寻死?”

禾晏吓了一跳。

她分明已经听到了对方离开的脚步,怎么会突然折返?她一生都在委曲求全,被人摆布,如今临到头了,再也不愿为旁人着想,这人多管闲事已经令她不悦,便一腔怒火全发在对方身上。

她几乎是吼着回去的:“要你管!”

年轻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禾晏震惊,挣扎了两下,可她原本就磕磕绊绊没了力气,又看不见,竟一时被拽着走,走了两步,被人丢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软软的,是一块草地。

那人似乎就站在她身边,弯腰对着她,声音冷淡:“你为什么寻死?”

禾晏心中也憋着一肚子气,高声道:“我都说了要你管!今天没有月亮,所以我寻死!上山路上太滑,所以我寻死!我绑根绳子都要断,所以我寻死!在这里遇到你这样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我寻死!可以了吗!”

她凶巴巴的大喊,眼泪却滚滚而下,本是气势汹汹的老虎,看起来更像一只被打湿的,无处可去的野猫。

飞奴紧张的站在肖珏身后。

肖二公子愿意耐着性子来管这种闲事,已经很罕见了,这女人还如此凶悍,更是罕见中的罕见。

禾晏吼完后,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脸上擦拭。柔软的,绵密如春日扯下来的云朵。

漠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包容的温暖的安慰声响起。

“你若真心要强,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里最不同的那一个。”

她的暴怒戛然而止。

所有的狼狈和软弱无所遁形,尽数暴露于人前。

“没什么,虽然看不见,但还能听得见,有你陪着我,没事的。”她笑着对许之恒这样说。

怎么可能没事?

怎么可能没关系?

她在夜里一遍遍拿手指描摹过自己的眼睛,祈求上天怜惜第二日就可重见光明。那些辗转反侧的夜,咬着牙跟自己说没关系的夜,装作若无其事无法自处的夜,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却明白。

不能哭,不能被人看见软弱,不能抱怨,不能发脾气。时间太久了,久到这些情绪如蚕吐丝,一层层将她绕成一个坚固的茧。她独自坐在茧里,与外界隔绝。

茧外的禾晏,温和、乐观、永远微笑着替别人着想。茧里的禾晏,痛苦、委屈、将求救的呼号尽数压抑。

这么多年,从“禾如非”到“禾晏”,她的面具,其实一直都没有摘下来过。

直到今夜,有一个路过的陌生人,看穿了一切,将她的面具揭下,发现了她的眼泪。

她的所有防备和警惕瞬间泄气,慢慢的低下头,眼泪更大颗的砸下来。

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禾晏不会再哭了,没料到她竟哭的更大声。雨没有要停的痕迹,身下的草地已经被雨水淋湿。

肖珏勾了勾手指,飞奴上前,他接过飞奴手中的伞,撑在禾晏头上。

禾晏仍然没有停下来。

他从未见过有这么凶巴巴、脾气坏,还特别能哭的女人,难以想象禾如非那个傻开心的性子,竟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妹妹。

肖珏被哭的发懵,忍无可忍,终是开口道:“不要哭了。”

“我为什么不能哭,”她如不识好歹的野猫,对着喂食的人亮出爪子,嗓子都已经哑了,还要争辩:“我不仅哭,我还要寻死,我都已经这样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呜呜呜……”

肖珏:“……”

他从未哄过女子,第一次哄女子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此油盐不进?

“到底要怎样你才不会哭?”他忍着怒意,“才不会继续上吊。”

禾晏抽抽噎噎的哭,她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要寻死的念头了。人有时候不过就是在那个关头卡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过不去就是过不起。这路人出来的莫名其妙,那一句话也并无多温暖,可是……

可是,她不想死了。

她道:“你如果能在现在给我一颗糖,我就不寻死了。”

幼时喜爱吃甜的东西,可过了五岁后,禾大夫人对她的一切都看管的很严。怕露陷,如姑娘一般嗜甜的习惯也要改掉,再后来,投了军,军中没有甜甜的糖果,只有粗粝的干饼。等嫁了人后,有一次禾晏见贺宛如生病,许之恒去看她,特意给她带了一小盒蜜饯。

贺宛如喝一口药,许之恒就往她嘴里塞一颗蜜饯。禾晏从窗前路过的时候瞧见,一瞬间,心中浮起酸意,不知道是羡慕许之恒对贺宛如这般好,还是羡慕贺宛如吃一点点苦,便能得到许多甜。

禾晏不曾任性过,可今夜不知为何,偏像是要在这陌生人身上,将自己的任性发挥到极致。

青年微微一怔,侧头看去身边人。

女人的脸被帕子胡乱擦了几下,面颊仍带泥泞,一双眼睛微微红肿,却亮的出奇,倔强的神情似曾相识。

竟很像某个笨拙的少年。

他沉默片刻,修长的指尖去解腰间的香囊。

飞奴一惊。

暗青色的袋子被握在手上,他将袋子的底部捏住,一颗裹着糖纸的桂花糖被倒了出来。

隔得太久,糖纸已经与糖黏在了一起,黑黑的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肖夫人死去后,肖珏将最后一颗桂花糖随身携带,这些年,这颗糖陪他度过很多艰难岁月。撑不下去的时候,看看这颗糖,似乎就能尝到人间的一点甜。

这是他人生中仅有的一点甜,现在,他要把它送给一个大哭不止的,要寻死的女人。他想,他的人生,已经不需要糖了,那就这样吧。

禾晏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塞到自己手里。

她下意识的攥紧,就想剥开。

“不能吃。”男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什么?”她道:“你是不是在骗我?随便找块石头跟我说是糖?”

禾晏听见对方的声音,带着一点淡淡的怅然,“这颗糖,世上只剩最后一颗。很甜,但你不能吃。”

“你是不是有病?”禾晏从不知自己是这样得寸进尺的人,她想这人一定脾气很好,心肠很软,才能容忍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闹,她道:“很甜又不能吃,世上只有一颗,这是陛下御赐的不成?”

她没有看到,坐在她身边的俊美青年,低头淡然一笑,道:“比御赐的还要珍贵。”

禾晏趁着对方不注意,飞快的扯开糖纸,塞进了嘴巴。

“你……”他愕然。

“我已经吃了,咽下去了!”禾晏耍无赖。

对方没有回答。

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颗糖,糖的味道很古怪,混着她的眼泪,好苦,她想,那就这样吧。

“雨是不是停了?”她没有感到雨丝飘落在身上,伸手胡乱抓了抓,询问身边人。

身侧的青年一直单膝跪地,为她撑着伞,伞面不大,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淋湿,棱角分明的侧脸,睫毛沾了细密的水珠,将眸光氤氲出一层浅淡的温柔。

“停了。”

“天上有没有月亮?”

天色沉沉,一丝星斗也无,哪里来的月亮?

他答:“有。”

“外面……是什么样的?”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禾晏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微笑,“真好。”

她听见身侧的人问:“不想死了?”

“不想了。”

“不想死就回家吧。”他道,一把将禾晏拉了起来。禾晏下意识的要抓住他的手,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已经极快的松开。

肖珏走到飞奴身前,低声吩咐:“人送到大嫂房里,让大嫂送回去,我是男子,不便出面。”

飞奴应下。

要走时,忽然又加了一句:“警告许之恒,叫他别做的太过分。”

这是要为禾晏出头的意思了。

飞奴过来,要扶着禾晏,禾晏似有所觉对方要离开,伸手探向那人的方向,她道:“……谢谢你,你是谁啊?”

他没有说话,禾晏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袖子的一角,从她手中滑过去了,冰凉而柔软,像月光一样。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她恍惚看见了光,温暖又凉薄,炽热而明亮,没有半分责备,耐心的、包容的、一眼看穿了她所有的秘密,又将她温柔包裹。

她到最后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那是禾晏度过的,最糟糕的一个中秋,满身泥泞,蓬头垢面,与绝境只差一丝一毫,庆幸的是,月亮一直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那天晚上的月色真美,那点纤薄而柔软的光,一直温暖了她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