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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座洁净整齐的农家小院,其中一侧用竹篱笆围起了几只肥母鸡,它们边咯咯咯边来回踱步,看起来有股子“劳动最光荣”的骄傲劲。

毕竟家中小主人霍善吃的蛋全仰赖它们供应。

另一侧有口大大的石井,井旁坐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约莫也是三十五六岁,一身方士打扮。

此人正是霍善的师父李长生。

他正专心致意做着雕刻活,刻刀在他手里灵活飞动,那刀分明又轻又薄,由他使来却有着削铁如泥般的锋利。数不清的碎屑雪花似地散开,精巧的图纹渐渐随之显现。

这是李长生最近刚接的新活:给新丰县一富豪的老母亲做墓砖砖模。

汉兴八十余年,至少有七十年是覆笼在黄老之学影响下的。

须知他们的高祖皇帝可是个能在儒冠上撒尿的狠人,他打下大汉江山后虽然起用了一批儒士,但也仅限于起用。

接下来几任帝王都十分推崇老子的“无为而治”,希望天下黔首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学《老子》的人得意洋洋数十年,压得儒士们抬不起头来,有什么想法都只能憋着。

近些年倒是有了些许变化,主要是刘彻继位后儒士之中竟憋出了一个董仲舒。

董仲舒这家伙通读百家之学,精挑细选地把有用的东西都揉吧揉吧编进自己书里,然后给刘彻上书提出“罢黜百家”的建议。

刘彻一看董仲舒的说法,又是什么学术上的大一统、又是什么天人感应,处处都搔到了他痒处,欣然把这个建议推广开去。

当然,这并不妨碍刘彻继续寻仙问道、迷信方士。

矛盾吗?不矛盾。

你看董仲舒提了天人感应的说法,说明儒家也认为人间之外别有天,那他想上天成仙有什么不对?

连当皇帝的都如此坚定升天之说,寻常人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活着的时候有钱有权、格外幸福的那批人,他们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人死之后可以升天为仙。

这一点充分体现在汉代人的墓葬文化上:他们用来砌墓室的墓砖都印有各式各样的导引图,深信这些与成仙相关的图纹能够指引逝者羽化成仙。

皇帝和许多达官贵人更是在生前便开始修筑自己的陵墓。儿孙给自己修陵墓,哪里有自己亲自盯着来得尽心?

比如当今陛下刘彻的茂陵目前已经动工二十多年了。

足见时人对死后之事是多么重视。

既然大伙都信这一套,李长生这个方士想混口饭吃可太简单了。

比如他正在雕刻的砖模便是门不错的营生。

墓砖都是先做好砖胚,再把砖模往上一摁,各具花样的砖头便成型了。

李长生做的砖模又更为特别,都是依据逝者的家庭情况、个人经历、临终心愿等等为对方量身定制一套升天导引图纹。

只不过这种独一份的东西么,价格总是贵一些的。他一年只需要接上一两次活,就可以养活自己和两个徒弟。

李长生正埋头地忙活着,忽听院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一听就知道是霍善回来了。

人相处久了是可以认出对方足音的,霍善这小子从学走那会儿起就特别好动,一天到晚跑来跑去,走起路来还特别用力,每一脚都踩得啪啪响,一个月就能把鞋子穿坏。

李长生放下手头做到一半的砖模,汲了些井水洗净手。他才刚拿起旁边的巾子把手擦干,就瞧见霍善径直从外头蹦了进来,边朝他跑来边嚷道:“师父,师父,有客人来啦!”

李长生无奈地叮嘱道:“走慢点,小心摔着了。”他说完抬眼往门口一看,神色微讶。

霍善看看李长生,又转头看看东方朔,哒哒哒地凑到李长生近前问:“是您认得的人吗?不是坏人吧?”

东方朔:“………”

你小子说这种话能不能小声点?

霍善一点都不怕被东方朔听到,男子汉大丈夫从不背后说人小话,合该当面大声讲!

李长生抬手摸了摸霍善圆溜溜的脑袋,笑着说道:“这是我的好友东方朔,你去叫易知多备些吃食,今儿要招待客人。”

东方朔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来找你蹭吃蹭喝准没错。”

霍善又哒哒哒地跑去后院给易知传话。

易知是个哑巴,父母去世以后为兄嫂所不容,不仅不给他吃饱,还变着法儿折磨他。

有次霍善意外撞见了易知挨打,非得让李长生把人给带回家。

李长生抵不过他的央求,只得与那户人家商量着把易知带了回来。

易知本来没正经名字,“易知”二字还是去年李长生给他起的。霍善仗着别人不能说话,对着易知一口一个“师弟”地喊,非说是他先进的师门,所以他是师兄,易知是师弟!

别说易知是哑巴反驳不了了,就算他不是哑巴也不打算反驳。

每次霍善喊他师弟他回应得很快。

自从正式拜入师门后,易知便自觉地肩负起劈柴挑水烧火这些杂活。

易知年纪小,身板还不算太结实,脾气却格外倔,李长生不让他干他也非要干,仿佛不干点活就对不起自己吃下的饭似的。

李长生知晓他这种性格是从前那些经历逼出来的,便也没再多劝。

霍善一鼓作气跑到后院,把李长生的话告诉正在劈柴的易知。

易知今年也才十二三岁,皮肤和霍善一比黑得像木炭,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还有许多旧伤。

难看得很。

可霍善从来不在乎他长什么样。

瞧见易知劈柴劈得一身汗后他还放下左手的鞠球,大方地打开自己的竹节水壶招呼易知喝点水再忙活。

易知接过竹节水壶,但没有喝里头的水,而是准备一会帮霍善洗干净再装满水备用。

霍善哪里知道易知的心思,他把水壶递出去后便又哒哒哒地往外跑,径直跑回李长生身边。他学着他们的样子盘腿闲坐,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李长生正在问东方朔怎么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东方朔把手往脑袋后面一枕,悠闲自在地靠到了背后的井沿上,优哉游哉地仰头看着澄碧如洗的天穹。

他慢悠悠回道:“还能为什么,被罢官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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