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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他们关押了整整五年、最近逃走的人。

一个他们原本打算当做礼物送给大魏、当做两国建交礼物的人。

在西域这片潦草荒芜之地,躲避了又一场战争,走过又一个死尸遍地的村落,徐固带着遍体鳞伤的卫清无,躲进了一断壁残垣后的村落小屋。

卫清无精疲力尽,重复不断的战斗消耗她的体力。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同行者如同累赘一样,可是冥冥中,她并不愿将这人抛弃。

何况这人告诉她,她叫卫清无。

虽然更多的,这人并不说。

找到这处可以避风的破屋,卫清无倒地就睡。她早已习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周围一切变化,除却危机,并不在意。

徐固站在瓦砾间低头看她,目光平静,却宛如静静流淌的长河,哀意些许。

在他对自己这位早已和离的妻子的了解中,卫清无热爱战斗,擅长战斗。她当了大将军后变得格外忙碌,格外兴奋。她顾不上他,顾不上女儿,她整日在外练兵打仗。

他以为这是她喜欢做的事。便颇多怨意,也尽量掩藏。

可是为什么,有朝一日,她被她自己喜欢的事情,折磨成了这样?若是所爱成了毁灭缘由,她是否后悔当初选择这一条路?

徐固不知道这个答案。

失忆的卫清无也无法告诉他答案。

然而徐固回头,看着破屋漏窗泄入的点点星光,他却不能像卫清无一样什么也不考虑,一点不为明天着想。

南蛮人为了找到她,掀起战争,会越来越不可收拾。

若是找到她,她会被当做凌一个玩物送给大魏,堂堂女将军倥偬一生,换来潦草结局;可若是找不到她,西域众人受苦。徐固站在这个分叉口,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星光烂烂,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到了那个总和他吵嘴、在外人面前又很温婉懂事的小露珠儿。

他的露珠儿,玉雪玲珑,那么乖那么可爱,是他从小一个人养大的。男子养护女儿的不易不必赘述,他呵护她那么多年,却总是一次次抛弃她,留她独自站在悬崖岔口,独自面对世间魍魉。

可这就是人生。

人生本就这样无奈,只有不断地向前走,才有无限可能。

相信他的露珠儿,承他将近二十年呕心沥血的教诲,足以捱过这漫漫长夜,等待他的归来。

想到这里,徐固从自己随身的包袱中取出纸笔,随便就着地上一木板,就着星光,开始思索着写字。

卫清无一夜醒来,揉着惺忪眼睛,看到那个儒雅无比的书生坐在靠着窗的地方,还在写什么。

她看了半天,说:“那里冷。”

徐固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对她笑了一笑,淡漠,无情,又有点无奈。

他走过来,将自己连夜写好的书叠好,交给她。她茫然地接过,徐固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伸手将她头发上的枯草别开。

她警惕地看他一眼。

徐固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你是真失忆,还是因不想认我而假失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早已习惯跟在你后面,为你收拾这些烂摊子。

“清无,这信你贴身藏好。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写得很清楚,若是遇到大魏军马,你被拿下了,你就将信承出,把自己的身份告知。这是最无奈的一步棋,我自然也希望像你这样不凡的女将军,不会走到需要别人怜悯你的那一步。

“这些年,你被南蛮人关着,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逃出来,自然不愿意再回去了。可是我们逃不掉,西域是南蛮兵马的天下,南蛮又要准备和大魏建交,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夹在其中,注定是会被牺牲的棋子。不如以棋换棋。

“你是天下闻名的女将军,可是我也不差,我也没有配不上你多少。你好好躲起来,我出去见那些南蛮人。南蛮王必是需要我的,我困于南蛮,总比你困在那里好。不必着急,听我说完……我毕竟是文人,南蛮对付我的手段,必然和你不同。我在那里,总有脱困机会。

“若你有缘见到露珠儿……”

他沉默了一下,笑了笑:“算了,你这般模样,还是不必见露珠儿,不要吓到她了。你便在这里好好养伤,如果记忆恢复了……到那时候,也许你就知道你本来想做什么了。”

他交代这些,絮絮叨叨,如数家珍。

卫清无竟也很认真地听着,就好像以前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光。她再桀骜不驯,也每每认真听他说话。

这样的熟悉感,有时候迷惑人,有时候让人伤感。

徐固说完这些,最后看了她一眼。他还想再说话,却想起实在没什么好说。他便笑了一笑,起身背起自己的包袱,向屋外的阳光中走去。

卫清无心中突然一空。

她喊道:“喂……”

徐固回头,站在阳光下,面容已经看不清。

卫清无迎着阳光,并不眨眼,她再一次问出这些天里问过无数次的话:“你到底是谁?我认识你吗?我们以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帮我救我?”

徐固淡声:“你若是想不起来,便不必知道。”

卫清无怔忡,低下头。

她再次抬起头时,目光沉静坚定,道:“好,你帮我一次,但你不必害怕。等我养好伤,我会去南蛮人那里救你。”

徐固回答:“不必救我,以我的身份,我并不会出事。若你想不起我是谁,我们并无再见的必要。”

这样的潦草利落,激起陌生人之间的感动,也荡起旧事的一点涟漪。

卫清无捂住头,闷闷躲在里面,咬紧牙关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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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蜀州地段,晏倾正坐于茶楼二楼,一边喝茶,一边写字。

他所在的茶楼,正对着县令府衙。大魏地方间的疑难问题,都会寻县令解决。一对夫妻相搀扶着走出县令府,喜极而泣。

一会儿,这对夫妻上了茶楼,对着晏倾便磕头:“多谢郎君帮我们写状子!县令把那地的名额划去了,我们不必多交税了。今年不会饿死了。”

晏倾温和颔首,问他们日后打算。若是不上山做匪,不入娼门,可还有其他活路?

夫妻俩也没什么好说,只茫然说会当佃农,给世家豪门种地。

晏倾不多说什么,让旁边属下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信给出。若是自己走后县令改口,自可拿着信登门再访。

夫妻中的妻子感恩连连,丈夫却有些头脑:“我们上门找谁?”

晏倾:“找州刺史。州刺史是蜀州最大长官,你们的县令也听他的。我写了密信留给你们,州刺史见到信,便会知道该怎么做。”

丈夫茫然:“州刺史……您是比州刺史还大的官?”

晏倾摇摇头,只说:“不过是京官清闲,人人想入京罢了。大理寺是刑狱之首,没人想被大理寺查。这世间谁身上没有一两遭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能不惹到大理寺,自然不惹。”

他们说话间,晏倾看到风若从窗口翻进来。

夫妻俩被这身手极好的侍卫吓一跳,见晏郎君还有事情忙,便拘束告退。而晏倾仍坐在这里写信,他暂时充当师爷,帮那些告状无门的百姓写状子。

正对着县令府的门衙,百姓们排起长队,县令办案格外积极。

风若探头观察一番,啧啧道:“我看这县令巴结你呢。”

晏倾冷静无比:“无非是我坐在这里,方便他们监督。为了防止我离开,不如我就在他们眼皮下。即使给他们找些事,他们的心起码放到了肚子里。”

风若叹口气,知道按照蜀州对他们的严防,晏倾想偷偷离开都很难。

这才不得不和风若分头行动。

风若小声告诉晏倾:“我偷偷出西域了,只打探到南蛮国最近到处抓人,这两天又不抓了,好像是他们找到人了。不如我让‘上华天’帮你注意着,看南蛮他们搞什么?”

正如宋明河死之前说的那样,“上华天”身处西域地段,旧朝大臣子民藏身其中。只是宋明河撒谎太多,“上华天”又神龙不见首尾,大魏并没有查出什么。

晏倾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时,有个下属急匆匆上楼,递来一封信:“郎君,快马加鞭,从长安传来的邸报!”

每月时间,长安中枢会向各方地方州府发出邸报,告知州府一月内的朝政大事走向,陛下圣意,宰相新政。这样的邸报面对全国,不光蜀州的官员们会看到,晏倾离了京,自然也有人专门给他送邸报。

晏倾打开信纸,邸报上的两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件事,南蛮之前答应给大魏一个人当见面礼,最近弄丢了那个人,南蛮人说愿意用其他礼物代替那个人,大魏自始至终不知道那个曾被南蛮当做礼物的人是谁。

第二件事,南蛮使臣团已离开西域,准备从敦煌、甘州进入大魏,和大魏正式建交。大魏中枢让天下州府做好准备,在缔造两国和平之际,其他事皆可放一放,莫让使臣看笑话。

晏倾陷入沉思。

风若见他看信看了半天:“怎么,这个消息很重要?”

晏倾:“只是一些事情,有了些头绪……先不提了。宋明河的手下,一直没联络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