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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倾回答:“朝中自然有文书记录。”

徐清圆语气便有些奇怪:“发现盗户问题,去处理这种问题的人……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太子羡发现的,是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晏倾沉默了片刻。

他斟酌语气:“前朝数百年历史,到南国最后一任皇帝继位时,积攒的问题已经十分多了。朝政被世家把持,百官尽出自世家,但世家偏偏已经开始腐烂,官员们不过点卯,不肯真正做事。而官员不作为,政务难以执行,天下积攒的问题便会更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子羡,但是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去处理他能看到的问题了。纵然他是欺负过你的坏人,但其他事上,他也没有坏到底,对不对?”

黑暗中,他自己夸自己夸得脸红,不自在。

他快速结束这一段,说:“他也没有那么讨厌,是不是?”

徐清圆没有回答。

这让晏倾颇有些失落。

他低下头,看到怀中的少女闭上了眼,睫毛上雾濛濛的,似乎沾着灰。

晏倾见她仍靠着自己,身体一点点僵硬。他挣扎片刻,见她呼吸平稳,到底不忍心强行把她推醒,叫她不要睡了。

他兀自挣扎片刻,到底伸手,轻轻拨动她睫毛,小心翼翼地帮她吹开睫毛上沾着的那点儿灰。

徐清圆感觉到那点儿痒,她仍闭着眼,却小声开了口:“清雨哥哥。”

晏清雨身子明显僵住,呼吸都一时停住。

她显然将他吓得不轻。

徐清圆轻声:“我摸到的那个骨头,其实不是小动物的尸骨,是一截人骨,对不对?”

晏倾半晌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摸了摸她额头,柔声:“别怕。”

徐清圆埋入他怀中,低声:“我不怕。我只是有点累,有点冷,我……”

晏倾抱紧她,叹息着放弃了将她推远点的想法:“妹妹睡一会儿吧,没事的。”

昏沉中,徐清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味,挣扎着想睁开眼:“哥哥你受伤了,要不要帮你……”

晏倾在她头上轻轻按了一下,说:“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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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倾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清圆这么信任他,说睡就睡过去了,只留他一人枯坐着。

他想着诸多事情,闭着眼睛从小锦里想到了大柳村,从自尽的木言夫人想到了原永感慨着说“发了一笔大财”。团团黑雾在眼前散开,他隐约捕捉到了关键点。

军队,官衙,商人,村民。

四种身份的人组合到一起,会产生一个司空见惯的隐患。

晏倾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但他还不能肯定。而且在他这种猜测越来越清晰时,乔宴这个人冒了出来,打乱了他的想法。乔宴和他猜测的那个结果不应该是一件事,难道这里面藏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案子……

大柳村的秘密,他是否猜错了?

他露珠妹妹辛辛苦苦爬进那个小洞中摸到的那个尸骨,是何人的?

还有……晏倾隐隐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之前在小锦里时不明显,后来越来越明显。

他隐约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被监视中,看不见的敌人似乎引导着他,似乎他所有临时决定的事,都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中,对方都在等着他。

不然为何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哪里有不对劲?

这像是针对他一样。

晏倾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奸细,是不是有人不断将自己的每一步临时决定,告知那如今尚且没碰面的敌人。

晏倾陷入沉思。

风若他是从不怀疑的,那么便是张文和徐清圆二人了。张文从出京就跟着他,徐清圆是半途过来的。张文只是一个主簿,智商并不足以高到和他为敌而一路上都不让他察觉;可若是徐清圆……

晏倾低头看怀中娇憨甜睡的少女,觉得自己怀疑她,简直有些过分。

算了,先不想这些了。敌人既然一路和他博弈,一路监视着他,总会浮出水面的。

晏倾对徐清圆,倒是有另一种怀疑。

他犹豫半天,轻轻叫她:“露珠妹妹?”

她果真睡着了,并没有回应。

晏倾又挣扎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了,露珠妹妹。你且让我试上一试。你睡着了,我又不做什么,应当不算唐突你。”

他微凉的修长的手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在她脸上戳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僵硬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痛楚。

可他等了许久,他指尖残余着少女肌肤的细嫩触感,让他畏惧的痛意却迟迟没有到来。

晏倾不可置信,又跟她说了句抱歉,手指用力地戳了她脸一下。

这一次太过用力,怀中娘子不满地娇哼一声。

她闭着眼睛说梦话:“爹,你别吵我,我讨厌你。”

她睫毛颤颤,扭个肩。晏倾身子向后仰,可她的手臂伸出,搂住了他的腰。沉睡中的清圆不知是将他当做了她爹,还是当做了柱子,蹭着睡得更甜,埋得更深。

黑暗中,晏倾僵直而坐,满心无奈,满脸绯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且喜且烦,微微叹口气。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徐清圆,才能让她既和自己保持距离,又能照顾好她,日后将她好生生地还给她爹。

他昔日答应过徐大儒,绝不夺人所好,他也盼望徐大儒没有叛国,那封诬告信是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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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倾这样靠壁枯坐,不太舒服,却也许是因为有徐清圆的陪伴,他没有如以前那样恐惧这样的密闭环境。

他说服自己这里不是那样的棺椁,他没有被闷死在那里……他活了下来,他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真正的河清海晏。

他愿意当罪人,愿意承担所有人的指责,愿意承担亡国的罪,愿意以一己之力拉住那些想复国、想重新搅得天下不宁的旧国遗民。天下是谁当王者从来不重要,天下归于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并不畏惧再次死亡。

混沌中,半睡半醒中,晏倾陷入了一个梦中。

他的梦总和过往那些事纠缠不清,旧日孽事不曾全部离开,他一日不得解脱。

在这个梦中,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他力排众议,好不容易举办了一场科举,当真是精疲力尽,却也心中高兴很多。

唯一的问题是,状元郎原本是他答应世家、许给一位堂姐的驸马,却因为状元郎是韦兰亭,而生了些小问题。

可是对于太子羡来说,状元郎是个女子,对当时的情况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无法真正地抛弃世家,他想选真正贤明的官员也得和世家商量。为了抚慰世家,韦兰亭是个女子,那些世家正好放心一些。

而因为韦兰亭出身于洛阳韦氏,韦家人不会拒绝自己家的人获得太子赞赏。当那时韦家帮着太子羡调节世家间的情绪时,那届科考平安结束。

隔着一张屏风,少年太子羡接见自己新选出的栋梁之才。

为首的状元郎韦兰亭风采熠熠,英姿秀美,侃侃而谈间丝毫不露怯;

年龄已过五十的过于大龄的榜眼左明昏昏沉沉,回答问题时而不着调,说起律法却眼露精光;

三人中,最为清隽风流的,则是当年将将及冠的探花郎乔宴。

比起女儿身的状元郎,老得牙齿快掉光的榜眼,乔宴气度绝佳,翩翩儿郎,最让人放心。

梦中的这次相会,太子羡隔着屏风,让侍从将他写的字条相继传于几人。

乔宴盯着那屏风,眉目闪烁,眼中兴味。他早就听说太子羡非常神秘,不肯见人,没想到连私下里相会,都只是传纸条给他们,不开口说话。

这怪异极了。

然而乔宴看了太子羡的纸条,便收了目中的轻视,略有动容:

太子羡非常诚恳,与他们分析国家的问题,告知他们他的难处。他不掩饰自己的艰难,不掩饰几百年积累下来的问题几乎要摧毁这个国家。但他仍恳求他们帮他一起,一一解决这些问题。

他说他们是他选出的第一批科举才子,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腐朽的朝廷需要推翻,新生的力量需要重建。

太子羡告诉乔宴:“世家一定会阻拦科举的进行,孤将你派去蜀州做这个实验,去平衡世家和其他百姓的利益。数年后,孤再开科举时,希望朝堂上能有不来自于世家的子弟中举。

“蜀州是荒僻之处,他人都不愿去。是以拿它做实验,反而可行。乔郎,你是否愿意担此重任?”

乔宴饮下了那杯酒。

他撩袍跪地,隽永面上不见戏谑,只见诚恳:

“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显于世。臣愿为殿下所驱,愿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状元郎韦兰亭在旁跪下,亦饮了这酒:“不瞒殿下,臣来参加科考,只是小儿心性,想要戏弄殿下。臣不信什么科考救世,不信一个黄口小儿随手办的科考,真的能有什么作用。恰恰臣才学出众,便瞒了家中人来参加科考。我料定殿下不会动韦家,料定我会给殿下难堪。

“然而殿下今日见我等,臣只觉得自己何其卑微,难堪的本是臣。不管殿下是出于什么考量,殿下确实是朝中少数的不在意臣女子身份的人。臣受君恩,自然要提携玉龙,报君此恩。

“臣亦愿意陪殿下走这条路,愿求社稷永固,哪怕魂归山海。”

一直打瞌睡的榜眼左明被中年女子和少年才俊慷慨激昂的立志激得一个激灵,硬着头皮跟着跪下:“只要殿下不嫌臣老,臣亦愿为殿下驱。”